《乐与怒》是Beyond乐队发行于1993年5月的一张专辑。专辑发行不久,1993年6月24日,黄家驹在日本东京录制综艺节目时,不慎摔落舞台,造成重伤,最终于6月30日去世。《乐与怒》成为了Beyond四子的最后一张专辑。
《乐与怒》专辑封面
在黄家驹离世30周年、Beyond乐队成立40周年之际,诗人左安军出版了《乐与怒:Beyond传》一书。书中,左安军通过收集、整理、研究大量文献,采访十余位Beyond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发掘出大量鲜为人知的故事,全面、系统、客观地展现了Beyond从创队到当红直至解散的曲折历史。2024年6月15日,左安军与Beyond金牌搭档、填词人刘卓辉,作家、学者杨早,以及诗人、作家杨碧薇,围绕这本新书以及Beyond的音乐、和平与爱的摇滚精神等议题,举办了一场分享会。在此基础上,左安军与杨碧薇进行了一次更加深入的对谈。
2024年6月15日,北京方所,《乐与怒:Beyond传》新书分享会现场,右二为左安军,右一为杨碧薇
杨碧薇:安军好,再次祝贺你的《乐与怒:Beyond传》出版。这对于Beyond乐迷(包括我)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就我所知,你在中学时便受到Beyond的影响,平时听的音乐却并不局限于此,至少还包括Pink Floyd、Dire Straits、Nightwish、U2等。为何你单单选择Beyond来作为重点书写对象,并愿意为此花费十年的时间和精力?
左安军:Beyond的音乐曾是我强力的精神支撑,我对他们怀有一种感念之心。在没有看到那些不堪卒读的文章和那本关于家驹的书之前,其实我并没有关于Beyond的写作计划,甚至没有想过要写任何一支乐队。最初产生写《乐与怒:Beyond传》的念头,是因为看到了那本关于家驹的书。如果说得尖锐一点,其实那样的书就不能称为书,甚至可以说是出版之耻。就Beyond的影响力、原创贡献、精神象征而言,不应该被以如此低劣的文本展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决定自己写一本。另一方面,在2014年左右的时候,有关Beyond严肃、系统、深入的文章和著作少之又少,因此我觉得我的书写尤为必要。
最初我并没有预料到这部传记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完成。作为一部基于史实书写的传记,对相关文献以及我的采访内容进行吸收、转化,工作量非常庞大,远远超出最初的预料。但既然已经上路,我只能写下去。在创作的过程中,越是发现更多错讹,越是强化我的责任感,我觉得我应该对Beyond的历史负责、对自己负责、对读者负责。另一方面,当时我作为一名诗歌之外的写作新手,在各方面还有很多不足,尤其是随着智识不断丰富,回头观望过去,总会发现很多不满意的地方,只好停下来反复修改和打磨。
在写《乐与怒:Beyond传》的过程中,我的兴趣得到更多激发,我也曾打算去书写或者翻译有关其他乐队的书籍,但这些计划工程都非常浩大,以后有机会再提上日程。
《乐与怒:Beyond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12月版
杨碧薇:我在读这本书时,就处处感受到你的踏实、严肃与责任心。你刚才的回答,让我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阅读判断,你确实做到了“对Beyond的历史负责、对自己负责、对读者负责”。我还注意到,你花了大量笔墨来写家驹,甚至将这本书“献给家驹和未来”。那么,于你而言,家驹究竟是何样的存在?通过这本书,你希望读者认识到一个什么样的家驹?在写作过程中,你对家驹的认识有发生转变吗?是否有不一样的发现?
左安军:在音乐方面,家驹当然是个天才,他胸怀崇高的音乐理想和音乐追求,他积极、乐观、勤奋、坚毅、执着的性格品质,是乐队成功路上非常重要的基础。我心中当然有我所理解的家驹,但我并没有刻意将家驹塑造成某种模样,尤其是基于史实的书写。有时候写作并不为读者提供答案,而是提供获取答案的线索,最终需要读者自己去品味、思考和判断。总的来说,家驹和很多人一样,复杂性多样性并存,优缺点同在,书里面都有展现。在1993年之前,无论创作能力还是贡献的作品,甚或思想和团队凝聚力,家驹无疑是Beyond的核心人物,他在乐队中的地位决定了倾注的笔墨。
其实创作的过程就是认识不断深入和转变的过程,如果一开始我就对家驹或者Beyond有全面、深刻的认识和了解,我可能就不会去写这本传记。但有一点非常值得强调,那就是Beyond敢于尝试和突破的精神。Beyond的所有成员都是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刚开始时他们都不会记谱,即便是后来依然不会读五线谱,但他们开始尝试创作时,学着用简单的方法标记和弦,用录音机把创作过程录下来,慢慢打磨,后来才渐渐学会用简谱记录旋律。正是因为他们非科班出身,才能不被理论所累,思想不被禁锢,敢于尝试和突破,才创作出那么多杰出的作品。
在今天,可能很多人觉得音乐创作很难,但其实这是胆怯心理在作祟,或者是因为不了解音乐的历史。如果对民歌和山歌有所了解,会发现其实很多民歌和山歌都是产生于劳动人民劳作、恋爱的过程中,他们甚至信手就能编出一首歌。他们不会作曲和识谱,但并不妨碍他们能够创作出人们喜闻乐见的歌曲。当然,好作品需要天赋、思想和专业储备等多方面的合力,这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不过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正是因为不会、不满意,我们才有超越自身或他人的驱动。
杨碧薇:你说这些让我想到了文学创作。我们中文系流传着一句话,“学术是对文学(创作)的一种伤害”,此话虽有调侃意味,但也值得我们反思反思,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在一些人身上我看到,如果创作时不能从学术思维中走出来,效果往往适得其反。专业性是把双刃剑,有时反而会让人束手束脚,限制人们的自由表达。
好,我们接着聊。这本书里有两条暗线是我感兴趣的,第一条也与文学有关,即你对歌词的关注。你认为,不擅长写歌词,是Beyond早期的短板之一。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这个问题此前鲜有人重视。作为一名对文字有天生敏感的诗人,你如何看待歌曲的音乐性和文学性之间的关系?如果说Beyond早期的词还有可改进之处,你认为同时期的香港乐坛还有哪些人的歌词值得借鉴?
左安军:一首歌其实可以同时兼具音乐性和文学性,音乐性的表现途径主要是旋律和编曲,而不是歌词的韵律。当然,歌词的韵律也会某种程度作用于其旋律,但这不是主要的。歌曲的文学性则主要通过语言即歌词展现,遣词造句、修辞手法、诗性悖论等都能为歌曲的文学性增色。无论先作词还是先作曲,歌曲的音乐性和文学性都会互相影响,但它们并不决定彼此的命运。每首歌都能找到一种甚至多种恰如其分的演唱方式和表现形式,如果一首歌不够好,一定是没有找到恰当的表达。当然,这取决于创作者的天赋、创造力、专业水平等。
我认为音乐,包括其他任何艺术门类,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思想性。所谓的口水歌主要是因为文学性和思想性的匮乏,这种匮乏显然是出于创作者自身的匮乏。还有一些歌词,听起来唯美清新,中学时代可能会比较喜欢,但随着我们挣脱思想、视野、品味的藩篱,会发现那些歌词不过是浮华辞藻的堆砌,根本没有内涵可言。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性可以伪造,思想性则不能。在国内,声音碎片可能是音乐性、文学性、思想性结合得比较好的典范。左小祖咒的某些歌词虽然有口语化倾向,有时甚至显得随意,但仍然可以作为一种标杆。尽管Beyond的某些歌词文学性不是很强,但作为一个音乐整体,总体而言显得恰如其分,这已经很难得。
Beyond的同时代有挺多不错的歌词,但每支乐队、每个歌手都有适合自己的词,乐队与乐队之间,歌手与歌手之间,并不能互换或挪用彼此的歌词,因为气质和风格不一样。比如黄霑写的歌词很好,但并不适合所有歌手或者乐队。因此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提高创作者或者团队自身的水平,找到适合自己的音乐表达。
杨碧薇:所以任何时候,“适配性”都是重要的:音乐性、文学性、思想性的适配;作品与作者气质的适配……你说到左小祖咒“可以作为一种标杆”,这点我赞同。我上高中时第一次听他的歌,就笑了半天,因为他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他人的审美经验,而且里面包含着反讽的逻辑。后来我在音乐节上看过他的现场,他是对音乐有严肃追求的人。我认为,“随意性”与他创作机制里的反讽逻辑有着密切关联:因为严肃,所以反讽;因为反讽,所以需要解构,故而显得“随意”,甚至要有意制造“随意”感,在这里,“随意”就不再是一种美学病症,而是一种可贵的创造力了。正是有这种能自洽、自证的逻辑打底,祖咒的音乐特质才得以成立并凸显。
我们接着聊第二条暗线。你始终在关注Beyond的摇滚理想与市场选择之间的博弈。这个过程,其实也是创作者与大众接受之间的双向选择,却很少被人注意。你为什么会重视这个点?你认为家驹和Beyond在这方面的表现如何?
左安军:Beyond与市场博弈的过程其实就是乐队心态和思想转变的过程,关注这种博弈,能够更好地理解他们在音乐和行动上的变化。在1989-1991年的两三年间,虽然乐队作出很大的妥协和改变,但他们并没有虚假的作品,始终保持着真诚,这是乐队作品生命力的基础。1992年初到1993年6月家驹去世之前,乐队的音乐品质在妥协中得到升华,但也让他们感到疲倦。家驹去世之后的Beyond与市场的博弈依然在进行,更多的时候甚至表现为反商业,因此获得了更多自由表达的空间。三子时代,甚至乐队成员单飞后,都有不少佳作,但遗憾的是,后家驹时代的Beyond并没有创造出更多流传广远的作品。
杨碧薇:“后家驹时代的Beyond并没有创造出更多流传广远的作品”,这个表述真精确!你用的词是“流传广远”,这是从传播角度而非作品的品质角度来评价的。在整本书里,你的表述也是客观的,冷静且节制。其实诗人往往擅长抒情,甚至是煽情,你在本书的写作中却没有倚赖诗歌写作的特点及优势。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采用这种书写风格?
左安军:我看过太多虚假、煽情和渲染的文本,那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希望呈现一段真实、客观的历史,将Beyond立体地展现出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Beyond的欣赏者、研究者和支持者,而不是狂热粉丝。只有狂热才会在写作中自我感动,冷静则需要一种平视的勇气和心态,我相信只有冷静审视,才能全面地认识、理解Beyond及其作品。节制可能是从诗歌创作上延续的习惯,这个世界的废话甚至语言垃圾已经够多,我不想在我的写作中增加语言的负担,我觉得应该去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尽量做到简练。
杨碧薇:此前在北京方所的对谈中,我就说过你这本书具有学术性。现在我还要补充一下:其实你靠着一己之力,已经将Beyond研究提高到了新的学术高度。Beyond并不缺歌迷,缺的是真诚、严肃又有实力的研究者。而你正是这样一位研究者,且开了个好头。难得的是,严肃的学术态度并没有妨碍读者亲近这本书,我相信,阅读《乐与怒:Beyond传》首先能让读者感到亲切,这本书能很好地帮助人们了解到真实的Beyond,还会积极地触发读者的思考。既然聊到学术,那我们再来聊聊Beyond三子吧,三子时期的Beyond也是Beyond整个历史的一部分;“后三子时代”(我发明的词),也即三子单飞后,他们各自的作品其实也颇有特色,比如《太平山上》,可以说充分地彰显了阿Paul和刘卓辉的摇滚理想。但家驹的光环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三子的努力,似乎没有人对家驹之后的三子作品进行系统的梳理、比对。这种遗憾,只能靠时间来弥补了。关于三子,除了这本书里现有的内容,你还有想补充的吗?
左安军:后家驹时代Beyond三子都很努力,每个阶段他们都贡献了自己应有的才华,也是因为他们的努力Beyond的影响力才得以延续和扩大。被遮蔽可能是后家驹时代三子的宿命,某种层面他们始终无法超越家驹时代,而且家驹的意外离世增加了诸多神秘色彩,令无数歌迷感到惋惜、深深怀念,人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目光聚焦在家驹时代,从而忽视了三子时代。三子时代当然也不错,他们的歌词更率性、自我,编曲也更丰富多样,但旋律和编曲并没有家驹时代那样特色鲜明,不易被听众记住,传唱度远不及家驹时代。在声音方面,三子也不如家驹的唱腔具有识别度和感染力。人们总会不自主地拿三子时代和家驹时代进行比较,这是难以避免的。除非他们以Beyond之名创造出比家驹时代更振聋发聩、更受欢迎的作品,才能摆脱家驹时代的阴影。就像Pink Floyd早期主唱锡德·巴雷特(Syd Barrett)离队后,乐队创造出《月之暗面》《迷墙》等伟大专辑,并不用活在巴雷特的影子下。后来阿Paul多次组建新乐队,就是试图摆脱Beyond和家驹阴影的一种努力。
三子时代推出的专辑《二楼后座》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三子时代的乐队核心不甚明确,阿Paul和家强一直在相互竞争,家驹去世后尤其是乐队后期,他们俩更是谁都不服谁,分裂一触即发。在没有凝聚力的情况下,乐队在创作和演绎上很难有爆发性的表现。世荣和阿Paul都有说过,三子时期风格比较杂,没有方向。但个别三子时代的歌迷,更确切地说可能是乐队某个成员的粉丝,不愿相信也不愿正视这样的事实。当然,每个听众的品味、喜好、素养、专业基础存在巨大的差异,按自己的喜好去听就好。
我还想说,目前还没有谁像我一样花如此多的笔墨来写三子时代。如果有歌迷读者不满意,非常期待他们参与到三子时代的书写当中,写出他们心中的Beyond或者三子。那将是我乐于看到的结果,也是我这部传记另一种意义的延伸。
杨碧薇:三子时期已经没有整一的方向和乐队发展的核心驱动力了。“涣散”的结果,既与三子各自的诉求有直接关系,又是一种典型的后现代文化景观。说起来,香港流行文化正是一道灿烂的后现代风景,同时见证了后现代的繁荣与荒废、喧嚣与孤独。李欧梵在《上海摩登》里曾谈到上海对香港的影响,数十年后,香港流行文化又反过来影响了包括我们在内的几代内地人。从70后到90后,都有对于香港流行文化的记忆。前不久,我注意到Beyond的网易云歌迷中已经有00后甚至10后,他们在留言中称家驹为“家驹伯伯”。除了Beyond,香港流行文化对你还有哪些影响呢?这些影响是否整合进了你的创作体系中?你还关注香港目前的摇滚乐吗?
左安军:写《乐与怒:Beyond传》就是对香港流行文化的影响的回应。香港音乐和电影对我的影响当然还涉及审美、情感、精神方面,但这种影响可能并不直接在写作中表现,不过我又恰恰是通过写作参与到这种流行文化的构建当中。这部传记的创作拓展了我的写作边界,相信以后会在不断的尝试中获得新的突破。我一直在关注新生乐队,包括香港摇滚,但很多乐队气质和风范比较弱,作品也不甚突出,似乎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杨碧薇:一聊起来就收不住了。最后请你谈一下,你希望人们从《乐与怒:Beyond传》里获得什么?接下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
左安军:首先当然是希望读者看到一个真实、客观、复杂的Beyond历史,毕竟这是最初创作的动因。Beyond的作品、挣扎、品质、精神等,书中都有呈现,但每个读者领悟到的会有所差别。只要认真阅读,我相信一定会从中发现不一样的东西,也会对Beyond有新的认识。
关于写作计划,目前就是写诗,同时也在做一些关于诗歌和诗人的研究,时间会比较久。写诗是和自己进行交流和对话,研究则是反观和理解历史的一个途径,也是和研究对象交流、对话的最好方式。
(左安军,穿青人,青年诗人、作家。1991年生于贵州纳雍。毕业于四川大学。曾发起创办并主编民刊《途中》。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青春》《诗江南》《散文诗》《青年文学》等杂志及多种选本。著有诗集《第三人称的我》、传记《乐与怒:Beyond传》。杨碧薇,云南昭通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曾在《南方周末》开设艺术批评专栏。出版《下南洋》《去火星旅行》《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2021年入选《钟山》&《扬子江文学评论》“新世纪文学二十年·青年诗人20家”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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