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759)十月四日,史思明统军至河阳城下,他指名要见光弼,光弼遂于城上谓思明曰:“我三代无葬地,一身必以死国家之患。尔为逆虏,我为王臣,义不两全;我若不死于汝手,汝必死于我手。”光弼以决死之志,誓与敌人血战到底。诸将士为其浩然正气所感染,更是“无不激励”,与其主帅共同创造了平叛战争以来最光辉的战例。
李光弼
独胆英雄白孝德 史思明引兵攻河阳,使骁将刘龙仙到城下挑战。龙仙傲气十足,举右脚于马鬃之上,肆意谩骂光弼。光弼登城环顾诸将,问:“孰能取是贼?”朔方副节度使仆固怀恩请行。光弼认为此非大将所宜。左右推荐裨将白孝德可往。光弼召问孝德打算带多少兵应战。回答说:“请挺身取之。”光弼壮其志,固问所须兵数。对曰:“愿选五十骑出垒门为后继,兼请大军助鼓噪以增气。”光弼抚其背而遣之。孝德挟二矛,策马过河,尚未到达对岸时,怀恩就向光弼祝贺:“克矣。”光弼问:“锋未交,何以知之?”怀恩解释:“观其揽辔安闲,知其万全。”龙仙见孝德一个人过来,觉得太容易对付,就懒得移动,及至将到其跟前,才作迎战准备。孝德向他摇手表示,似乎此来不是为了交锋。龙仙感到莫名其妙,遂停止前进。两人相距十步之远时,孝德发话:“侍中(按,光弼)使致辞,无它。”并在息马良久后突然怒目而视曰:“贼识我乎?”龙仙问他是谁,对曰:“我,白孝德也。”龙仙大骂:“是何狗彘!”于是:
孝德发声虓然,执矛突前。城上鼓噪,五十骑亦继进。龙仙矢不及发,还走堤上。孝德逐之,遂斩首,提之而归,贼徒大震。
白孝德,安西胡人,当出身于龟兹王室。传称“骁悍有胆力”,“事李光弼为偏裨”。一个本来低微的小军官,因河阳之战表现勇敢而声名大震。其后累积战功至安西北庭行营节度、鄜坊邠宁节度使,历检校刑部尚书,封昌化郡王2。不过,像白孝德这样的骁将,在光弼的部将中,犹如车载斗量,于河阳保卫战中,也多有事迹可寻。
出奇制胜李抱玉 本姓安,昭武九姓安国胡裔,曾祖安兴贵,唐初功臣。禄山反,因耻与叛逆同姓,遂被赐李姓,并改籍贯凉州(武威)为京兆府长安县。乾元初,“李光弼引为偏裨”,“由是知名”,并拜郑、陈、颍、亳四州节度使。在守河阳三城时,抱玉独当一面,“功居第一”:
光弼守河阳,贼兵锋方盛,光弼谓抱玉曰:“将军能为我守南城二日乎?”抱玉曰:“过期若何?”光弼曰:“过期而救不至,任弃城也。”贼帅周挚领安太清、徐黄玉等先次南城,将陷之,抱玉乃绐之曰:“吾粮尽,明日当降。”贼众大喜,敛军以俟之。抱玉因得缮完设备,明日,坚壁请战。贼怒欺绐,急攻之。抱玉出奇兵,表里夹攻,杀伤甚众,挚军退。光弼自将于中潬城,挚舍南城攻中潬,不胜,乃整军将攻北城。光弼以兵出战,大败之。
后来抱玉在代宗时,“兼三节度、三副元帅,位望隆赫”。
随机应变荔非元礼 出身羌族,起自裨将。累兼御史中丞。十月十二日,周贽攻南城大败,又并力转攻中潬城。光弼命荔非元礼出劲卒于羊马城以拒敌:
贼恃其众,直进逼城,以车载攻具自随,督众填堑,三面各八道以过兵,又开栅为门。光弼望贼逼城,使问元礼曰:“中丞视贼填堑开栅过兵,晏然不动,何也?”元礼曰:“司空欲守乎,战乎?”光弼曰:“欲战。”元礼曰:“欲战,则贼为吾填堑,何为禁之?”光弼曰:“善,吾所不及,勉之!”元礼俟栅开,帅敢死士突出击贼,却走数百步。元礼度贼陈坚,未易摧陷,乃复引退,须其怠而击之。光弼望元礼退,怒,遣左右召,欲斩之。元礼曰:“战正急,召何为?”乃退入栅中。贼亦不敢逼。良久,鼓噪出栅门,奋击,破之。
元礼以功累迁骠骑大将军、怀州刺史,知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
攻坚摧锐郝廷玉 骁勇善格斗,为光弼爱将。周贽在攻河阳南城、中潬城两次败阵后,复收兵趣北城。光弼召诸将询问:“向来贼阵,何方最坚?”答曰:“西北隅。”于是光弼命郝廷玉当之,并以精骑三百授之:
光弼法令严峻,是日战不利而还者,不解甲斩之。廷玉奋命先登,流矢雨集,马伤不能军而退。光弼登堞见之,骇然曰:“廷玉奔还,吾事败矣!”促令左右取廷玉首来。廷玉见使者曰:“马中毒箭,非败也。”光弼命易马而复,径骑冲贼阵,驰突数四,俄而贼党大败于河壖,廷玉擒贼将徐黄而还。由是贼解中潬之围,信宿走去。
苦战破敌论惟贞 从光弼守河阳北城的还有吐蕃人论惟贞。惟贞的来历,很不寻常:高祖禄(论)东赞,为吐蕃大相,贞观中曾入朝为松赞干布请尚文成公主;曾祖论钦陵,继为大相,与诸兄弟“皆有才略,诸蕃惮之”;祖论弓仁,圣历二年(699),以所统吐谷浑七千帐降于武周政权,官至大将军,封拨川郡王;父论诚节,右金吾卫大将军、武威郡王;惟贞与兄弟怀义、惟贤等扈从肃宗自灵武还凤翔,又从太子为元帅前锋讨击使,收复两京。相州之战后隶于光弼为部将。光弼既遣郝廷玉守河阳北城西北隅,又以“次坚”之东南隅命论惟贞防守:
惟贞请锐卒数千(百),凿数门出,自旦及午,苦战破之。光弼表为开府仪同三司。
后来,论惟贞长期追随光弼,所至立功,官擢右领军卫大将军、英武军节度使。
其他蕃汉将领,诸如铁勒人仆固怀恩父子、昭武九姓胡人李国臣、突厥人白元光、光弼先锋侯仲庄等,于河阳之战中,都立有殊功。
至于光弼本人,于此战中表现尤为超乎寻常,他以兵少(仅二万人)、粮匮(仅能支度十日)要抗击叛军数十万(仅周贽所统就有二十万人),这得有多么大的胆识,下多么大的决心!他认为“战者危事,胜负难必”,因此,“每临阵,尝贮伏突(按,即短刀)于靴中”,万一作战不利,即自刎以殉国,“义不受辱”。所以,他不仅“号令严明”,且“与士卒同甘苦”,故上下一心,“咸誓力战”。但另一方面,他还深知,在敌我实力悬若天壤的形势下,仅靠拼死,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因而他特别注意“谋后而战”,“用奇之策”,即以智胜敌,以最小的牺牲,赢得河阳保卫战的最后胜利。他主动撤出东京而不守、移军河阳的举措,就是以“猿臂之势”,“使贼不敢西侵”的“奇策”之妙用。在战事进行中,光弼的“用奇之策”以制敌的生动事例就更为常见。举例如下:
一曰用牝马诱敌牡马:
思明有良马千余匹,每日出于河南渚浴之,循环不休以示多。光弼命索军中牝马,得五百匹,絷其驹于城内。俟思明马至水际,尽出之,马嘶不已,思明马悉浮渡河,一时驱之入城。
有人说,“牡马慕牝,一时渡河,此小术耳”。然而此“小术”竟如此奇离古怪,如是妙不可言,舍光弼又有谁能出此奇策!按,思明所统,多为胡人,而胡兵善长骑射,把战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思明经此意外损失,怒不可遏,遂亦决定用计谋取胜。
二曰破思明火攻之计:
思明怒,列战船数百艘,泛火船于前而随之,欲乘流烧浮桥。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炮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设若光弼未能料到敌人要用火攻之计,又何能先预贮数百条百尺长竿!光弼料敌如神,由是可窥一斑。
三曰智降敌将。如前述光弼擅长以弱势兵力守城,但很少指挥弱兵野战。这一点深为敌酋思明所深知。因此,思明在攻城屡败后,就改变战术,将军队开拔到河清县(县治在今河南孟县西南,南临黄河),“欲绝光弼粮道”,以诱光弼出战。光弼则将计就计,军于野水渡(又称野戍渡,在今河南济源、孟津之间的黄河北岸)以备之。当白天他在野水渡亮相后,复于夜晚返回河阳。临走前,留兵千人,使部将雍希颢驻守于此,并对希颢说:
贼将高[庭]晖、李日越、喻文景,皆万人敌也,思明必使一人劫我。我且去之,子领卒待贼于此。[贼]至,勿与战,降,则俱来。
众部将均莫名其妙,无不偷着发笑,以为主帅是在说梦话。既而思明果然对李日越说:
李光弼长于凭城,今出在野,此成擒矣,汝以铁骑宵济,为我取之,不得,则勿返。
于是:
日越引骑五百,晨压颢军。颢阻濠休卒,吟啸相视。日越怪之,问曰:“太尉(谓光弼)在乎?”曰:“夜去矣。”“兵几何?”曰:“千人。”“将谓谁?”曰:“雍颢也。”日越沉吟久,谓其下曰:“我受命必得李君,今获颢,不塞此望,必见害,不如降之。”遂请降,颢与之俱至。
李日越既降,“光弼厚待之,任以心腹。高庭晖闻之,亦降”。对此,很多人难于理解,有问光弼者:“降二将何易也?”光弼解释说:
此人情耳。思明常恨不得野战,闻我在外,以为必可取。日越不获我,势不敢归。庭晖才勇过于日越,闻日越被宠任,必思夺之矣。
按,这两名降将,虽“皆万人敌”,但在思明军中,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像高庭晖降前只是个五六品的果毅都尉,及至降后,数日内即为光弼奏擢三品右武卫大将军。光弼以高官厚禄诱之,故迅即来降。但在光弼之后,庭晖旧态复萌,于泾州刺史任上降于吐蕃,被李日越诛杀于潼关。此是后话。
以上数事,奇哉,妙哉,“工于料人”的光弼,颇有点诸葛再世的味道。当是时,形势极度险恶,“贼将周贽悉河北之众,萃于河阳城北”,而史思明则“以河南之众,顿于河阳南城之南”,官军则处于被“南北夹攻,表里受敌”的境地。若不是李光弼“设奇分锐”,这场战事是注定要输于对方的。
河阳之战,战果辉煌:先于中潬城西,“大破逆党五千余众,斩首千余级,生擒五百余人,溺死者大半”;继在北城外,“斩万余级,生擒八千余人,车资器械粮储数万计”;终至攻南城的思明遁走,吓得他“心悸气索,烟火不举者三日”。
因此役官军大获全胜,在“官军大振”的形势下,光弼转守为局部反攻,遂挥师北上,进围怀州(治今河南沁阳县)。乾元三年(760)二月十一日,光弼与救援怀州的思明大战于沁水之上,“破之,斩首三千余级”。三、四月,又在怀州城下和河阳西渚两次重创敌军,迫使思明龟缩东京。随后,光弼攻围怀州百余日,终以“地道”战破敌城池,是战“生擒伪刺史安太清及军将杨希文,送阙下”,并“斩贼六七千”。
乾元三年(760)正月一日,光弼进位太尉兼中书令。
(本文摘自马驰著《李光弼:落寞的名将》,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6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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