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美国大选风云突变。13日,特朗普在竞选集会上遭遇枪击;21日,拜登宣布退出选举,并举荐其副手哈里斯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美国选情为之一新。
哈里斯在“出战”前并不受欢迎,这也是之前许多民主党人宁可支持拜登背水一战,也不肯换人的原因。即便拜登退选后,仍有不少分析人士认为,哈里斯要击败特朗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从7月下旬以来的民调看,哈里斯和特朗普的全国支持率几乎已经打平。在七个关键州(密执安、宾夕法尼亚、威斯康星、北卡罗莱纳、佐治亚、科罗拉多和亚利桑那),特朗普占据较大优势的情况也在发生改变。最近的民调显示,在两人对决的情况下,除了宾州和北卡,哈里斯的支持率已经反超特朗普。
从6月27日首场大选辩论到7月21日拜登退选,中间那种“选举已经结束,特朗普赢了”的局面已然灰飞烟灭。
对于拜登退选,特朗普团队虽说不是完全没想到,但真的发生了,还是缺乏准备,至今仍处于仓皇应战的状态中。那边厢,民主党则士气大振,仅仅一个换人的动作,就把执政党从绝望的境地中捞了出来,基本上化被动为主动了。
大选态势如此戏剧性的转变,不仅在美国选举史上闻所未闻,也预示着未来几个月,我们恐怕无法继续用常规眼光去观察和研判这场选举的走势。
2016年以来,美国政坛最令人费解的恐怕就是“特朗普现象”了。他身上的是是非非,一般政客但凡沾染上些许,都会支持率大跌甚至被迫退出政坛;而特朗普似乎是丑闻越多,支持者就越多越坚定。6月初,曼哈顿刑事法院陪审团裁决,特朗普“有罪”。但成为罪犯,并没有妨碍特朗普在短短几天后就募集到5000多万美元竞选资金。随后的民调同样显示,他的支持率不跌反升。
此前,拜登团队一直想把这场大选定义为“民主保卫战”,藉国会山事件将特朗普描绘成对美国民主的头号威胁。但由于拜登的老迈形象和在首轮总统候选人辩论中的糟糕表现,选举的焦点不仅没对上“民主”问题,反而转移到现任总统自己的执政能力和执政缺失上来。
7月13日,特朗普挨的那一枪更使他成为支持者心中的“超级英雄”。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主党能否逆转翻盘,关键在于能否将特朗普从“神坛”上拉下来。拜登已经被证明做不到,那么换了个哈里斯能做到吗?她能在2024年大选中打败特朗普吗?
选举资金
从哈里斯登场以来这两周的情况看,完全有可能。在大选最后三个月里,定胜负的无非是三个“M”和一个“E”,即选举资金(money)、选举态势(momentum)、选举信息传送(messaging)和组织落实(execution)。两位候选人谁能在这四个方面做得更好,谁就能笑到最后。
在选举资金方面,民主党直到今年第一季度一直占上风。进入第二季度,特朗普在“封口费”案中被判有罪后,其支持者奋起踊跃捐款,之前持观望态度的一些共和党金主们也纷纷慷慨解囊。至6月底,无论是直接捐给特朗普竞选团队的,还是捐给支持特朗普竞选的外围组织的款项,都超过了拜登及其后援团体的募集的资金。加上拜登团队第二季度花了不少钱,一些原先支持他的金主又转作壁上观,民主党在竞选资金方面越发处于劣势。
哈里斯的参选,直接改变了这一局面。一周内她便获得小额捐款共计2亿多美元,之前持观望态度的大金主们也果断加码,捐了至少1.5亿美元(大额捐款按规定只能捐给支持候选人的政党或后援组织),还有近20万人登记成为哈里斯竞选的志愿者。相比之下,特朗普和共和党方面整个7月只得到了约1.4亿美元的捐款,处于明显的劣势。
选举态势
哈里斯参战,对竞选态势的影响同样是颠覆性的。我们在前面的专栏里提到过,特朗普的支持者多为铁杆粉丝,基本盘呈刚性化。而拜登的支持者相对软性,他们对拜登的老迈笨拙感到担忧,对其中东政策偏袒以色列感到不满,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再像四年前那样去支持他了。
但哈里斯不同。她没有年龄和执政能力方面的包袱,毕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副总统。随着拜登退选,民主党方面最致命的年龄问题迎刃而解,无需再担心他们的候选人在全国选民面前语无伦次;而特朗普非但失去了对对手的一个有效攻击点,在比他年轻近20岁的哈里斯面前,有年龄问题的反而成了他本人。
更重要的是,哈里斯的明媚登场一扫民主党人积蓄已久的悲观阴霾——在首场电视辩论后甚至演化成了绝望,让他们重新看到了胜选的希望。这种触底反弹的力量非同小可,可以说连拜登本人也始料未及。许多民主党高层之所以对劝说拜登退选感到犹豫,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担心党内没有人有能力接盘,更没有能力带领民主党与特朗普决一雌雄。而哈里斯五年前参选总统的战绩也确实惨不忍睹,甚至都没坚持到党内初选的阶段。
然而,时势造英雄。临危受命的哈里斯,表现出与五年前截然不同的干练和气场。民主党人迅速团结到她周围,除了极少数选情微妙的国会议员,如蒙塔纳州的参议员帖斯特,尚未公开表态,其余所有民主党高层都毫不犹豫地站在哈里斯一边。
民调显示,哈里斯获得93%的民主党人的支持,超过了鼎盛时期的拜登,和特朗普的党内支持率相当。高度的党内凝聚力,迅速点燃了民主党选民的激情,就像前面提到的,小额捐款人数和新登记选举志愿者人数的大幅增加。
上述种种,以及哈里斯一举一动在社交媒体上的热度,无不显示选举态势的天平正在决定性地倒向民主党的一边。
当然,也有分析认为,所谓的“哈里斯热度”坚持不了多久,新鲜感褪去后,选民又会把注意力集中到哈里斯的弱点和软肋上。假以时日,选举态势又会重返均衡。这样的分析自然不无道理,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走势,那就是哈里斯的势头还会延续一段时间,鉴于距离选举日已经不远,当前的态势只要再维持一到一个半月,就有可能为民主党奠定胜局。
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很大。
从时间表上看,有几个节点可以提振并维持哈里斯的竞选势头。首先是宣布竞选搭档。8月6日,哈里斯在社交媒体Instagram上宣布,60岁的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瓦尔茨将作为她的竞选搭档,加入到选战中来。瓦尔茨推行自由主义政策,却颇受中西部乡村选民的欢迎,这在民主党人中并不多见。他对特朗普及其竞选搭档万斯简洁明了的评价——“诡异”(weird),最近更是火遍全美网络。反观共和党那边,万斯正日益成为特朗普的拖累而不是助益。
第二个节点是民主党定于8月19日到22日在芝加哥召开的全国代表大会。大会将正式提名哈里斯和瓦尔茨为民主党候选人,届时拜登、奥巴马、克林顿等民主党大佬或许都会到场,掀起新一波的造势高潮。
第三个节点在9月2日美国劳动节后,那时美国大选已经进入冲刺阶段。特朗普和拜登原定9月10日进行第二场辩论,但由于拜登退选,特朗普已经单方面宣布辩论“终结”。他表示,如果要辩,主办方得改成支持他的福克斯新闻,且提前到4日。对此,哈里斯的回复是,她将按约定在9月10日参加第二场总统候选人辩论,并希望特朗普到场。目前,共和党方面尚未有进一步表态。如果特朗普继续推三阻四,可能会落下怯场的口实,对其“强人”人设造成负面影响;如果辩论如果如约举行,自然会成为影响选情的节点,依常理推测,哈里斯不济也应该比首场辩论中的拜登强。
所以在选举势头这一关键变量上, 哈里斯有不少后发优势,且有望将目前的有利态势保持较长时间。而特朗普的竞选势头在枪击事件之后、共和党代表大会期间已经达到了峰值。种种迹象显示,他和他的搭档正在走下坡路。
选举信息传送
不太确定的是第三个M,即双方在选举信息传送方面的竞争。或者说,比的是谁更擅长用通俗易懂、煽动性强但又不至于吓跑中间或摇摆选民的语言,来凸显与选民的同理心以及自身主张的合理性,从而最大化自己的支持面。
在美国,选战对候选人的考验往往不是“你做了什么”或“计划做什么”,而是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在最短时间给受众留下深刻印象。这种语言一旦被媒体接受并重复使用,就变成了政治对话中的标志性通用叙事,进而确认候选人的话语优势,也就是所谓“保险杠贴纸政治”(Bump Sticker Politics)。
拜登一向拙于表达,本人很少和媒体互动,总给人一种要隐瞒什么的感觉。其团队炮制的一些施政口号,如“重建美好计划”、“拜登经济学”等等,都十分笼统和缺乏针对性,更糟糕的是不接地气,无法让选民感到振奋。这也是为什么“拜登经济学”成功地抑制了通胀,同时保持着经济增长、收入增长和低失业率,得到经济学家们的一致赞赏,却打动不了选民的心——多数选民对拜登执政最不满的地方还是他最在意的经济和民生领域。
相比之下,特朗普特别擅长“保险杠贴纸政治”。一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喊了十年,至今还能让其支持者热血沸腾。作为曾经的脱口秀主持人,特朗普长于捕捉选民,尤其是共和党选民的心理,以直截了当、极具煽动性的语言,以及夸张的肢体动作,对对手发起无底线攻击。这让他极具气势,往往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至于说的是真是假,支持者并不计较。
而拜登是传统老派的政客。他对特朗普的抨击往往更有理据,更符合事实,但表述过于公式化,因而受众效果差,新闻媒体也很少愿意转发,即使得到转播,也很难引起特朗普信息传递的那种轰动效应。
哈里斯则不同。虽然她的从政经验远不如拜登,但她的检察官经历,在国会担任参议员的历练,再加上她比较豪爽的个性,使她的讲话逻辑性更强,鼓动性更大,语言表达尤其是攻击对手时对重点和节奏的掌握更自然。由她来对付特朗普,至少可以部分抵消后者在话语表达方面的优势。如果用她参战以来的几次公开演讲和特朗普的同期竞选言论做比较,两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棋逢对手。
当然,仅仅拥有传达竞选信息的能力和技巧是不够的。要在Messaging上占据上风,还要看候选人传递的是什么信息,以及这种信息能否激励支持者,并击中对手的要害。
之前,特朗普团队的信息传递策略围绕着拜登定制,可以概括为三点:一是突出拜登的年龄和执政能力问题;二是以选民关注的通货膨胀和边境非法移民问题为主要攻击点;三是紧扣选民对国家走向的担忧,渲染“国将不国”,进而打造特朗普“救世主”式的强人形象,传达非特朗普不能救美国的信息。这套“三合一”的策略,即便不能打动中间选民支持特朗普,至少也会让他们对选拜登感到犹豫,从而可能弃选。
但显然,拜登一旦退选,这套话术也就宣告无效了。它不适用于哈里斯。截至目前,共和党方面尚未找到有效应对“哈里斯效应”的新策略,但新的选举信息传递目标可能有三个:一把哈里斯定义为极端自由派代表,用特朗普的话来说,是比著名的左翼参议员桑德斯还要左;二是揪住非法移民问题,攻击哈里斯作为副总统在处理非法移民问题上失败无能;三是把哈里斯过去的一些言论翻出来“炒冷饭”,如在2020年弗洛伊德事件后主张不再给警察拨款,等等。目前看来,仅凭这三点就想改变中间选民的态度,难度还是不小。
哈里斯替换拜登出战才不过十几天,照理说,她的选举信息传送策略要酝酿一段时间。但从这十几天的情况看,其策略已经大致形成,且针对性强,接地气。归纳起来,也有三个方面:一是将特朗普路线定义为开倒车,而“我们绝不往回走”。这与奥巴马当年的“改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传递了一种积极果敢的信息,足以打动选民的心。二围绕权利与自由,鲜明地捍卫女性堕胎权、有色群体的选举权等等,激发相关群体的选举热情,进而把2024年大选界定为捍卫基本权利之战。这样一来,当选民选择哈里斯,他们实际上选的是自己的权利。三是以其检察官的职业生涯,对照特朗普的罪犯形象,一明一暗,既激励了民主党基本盘的斗志,也削弱了特朗普在中间选民中的好感度。
总之,选举信息传递之争,将是美国大选下一阶段的重点。过去面对拜登时,特朗普拥有绝对优势,但现在面对精力旺盛且曾司职起诉罪犯的哈里斯,他不管在气势上还是言辞上都很难占到上风。为夺回话语主动权,他有很大几率会依赖于人身攻击的手段,贬低压制哈里斯。这样做,当然能博取铁粉支持者的欢呼,但却难以为他开拓新的票源。同时,这种攻击还会分散选民对哈里斯能力短板的关注,对后者来说未必全是坏事。
组织落实
最后是E,也就是双方在选举冲刺阶段的动员组织能力。它决定了选战双方能否将摸不着的支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选票。
从9月下旬起,美国各州就会陆续开始提前投票了。届时,选举的关键便会转到对选民的动员上来,看哪一方能够动员尽可能多的选民出来为自己投票。在组织实施选举这方面,民主党历来占有优势。不过共和党在2020年败选之后,吸取了教训,这些年来大力发展基层组织,成立各种后援会等。当然,效果如何还有待这次选举的检验。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许多原先对拜登感到绝望的民主党选民,虽然不至于把票投给特朗普,但很可能会待在家里不去投票。而哈里斯的登场,或许会让他们改变主意,在最后时刻冲高民主党支持者的投票率。
综上所述,哈里斯的参选从根本上改变了2024年美国大选的格局。
特朗普曾不无蔑视地说,哈里斯是比拜登更容易击败的对手。显然,他低估了她的政治能量,而现在,他正在为这一错误付出代价。作为总统候选人,哈里斯远比拜登更为强势——从竞选资金到组织执行,她和她的团队没有明显的短板,如果不是比特朗普团队更强的话。当然,哈里斯的选战之路才刚刚开始,她仍然可能会输。接下来就看她能不能保持目前的势头,在调动民主党基本盘的同时,又不至于吓跑中间选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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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至敏系美国瓦尔波莱索大学政治学教授;王建伟系澳门大学国际关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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