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投读书会·澎湃北外滩”是由上海市虹口区委宣传部、上海市虹口区文化和旅游局、中国建投集团建投书局、澎湃新闻共同打造,深耕在地文化的高品质读书会品牌。第十二季读书会(2023年11月4日-2024年2月25日)以“明珠共潮”为主题,讲述香港、广州、泉州、台北(都会区)、青岛、天津,6座与上海同为“海上明珠”的中国沿海城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珠”共潮生。海与城的互构,是南来北往,是东西交融,是众星连珠,是潮生万物。
海报创作者:刘语欣
“明珠共潮”系列第五场,建投书局邀请到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侯深,以“青岛”为都市样本,她将带领我们从历史的渊源出发,深入剖析这座海洋之城的现代生活。
从沙滩到城市,从啤酒到欢笑,从型男靓女到孩童少年,青岛汇聚了各种生动的符号,展现出现代都市的丰富多彩。这些符号不仅构成了青岛年轻城市现代性的标志,更寄托着现代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期待。
非常荣幸来到上海最美书店做今天的讲座,衷心感谢建投书局和澎湃编辑的盛情邀请。然而,在这阴雨连绵的南方小年里,更让我感激的是,诸位能在此时此地参与我的演讲。
那么现在让我们暂时忘记窗外的景色,一同来到海滨,想象阳光、沙滩、啤酒。图中是现代海滨城市中挖沙子的两位小朋友,我很荣幸今天能邀请她们出席,这些孩子正在自己母亲的家乡度过美好时光。我们将探究她们挖沙子的地方——青岛——的历史,以及这段历史能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挖沙子的孩童,侯深供图
对于很多人来说,青岛给大家的印象首先是蓝天碧海,绿树红瓦,这是青岛标志性的城市形象。这幅图中绿顶的地方是青岛最早的基督教堂,其他建筑大多是青岛作为德国殖民地时修建的,以及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时候所修建的。
如今的青岛市江苏路青岛基督教堂,摄影师:StefanTsingtauer
谈到青岛,人们不会忘记其海滨。汇泉湾海水浴场是青岛最著名的地标之一,据说在最炎热的暑假,每天有30万游客。海水浴场常常人满为患,从鲁迅公园眺望,海岸线上挤满了游客,几乎看不到海水,如同“下饺子”般盛状。
奥帆基地如今成为新青岛的象征,在2008年奥运会期间,它是唯一的海上运动基地。如今,这里有大量游艇,游客可从这里出发,畅游青岛胶州湾。与此同时,青岛还是中国著名的啤酒之都,我在美国求学时,如果跟大家说我来自青岛,他们不知道青岛是哪里。但你说“Tsingtao beer”,他们能立刻反应过来。
汇泉湾-第一海水浴场,摄影师:Li Chao
我们今天所讲述的主题是海滨,吸引无数本地人和外地人所来之处的海滨。不过我们今天将更多集中于青岛人自己生活中的海滨,而不是外地人度假的海滨。青岛已经是人口过千万的大城市,我们要讲述的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为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故事。
一、别了:贫瘠的土地——侯五的故事
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要先回到青岛以城市的身份出现在中国版图之前的时候,询问那里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我要讲述一个典型的山东老农的故事,后来江湖上人称侯五爷。这个人的故事能告诉我们一二青岛的往事。
侯五爷相,侯深供图
五爷来自青岛市即墨区,这个地方曾长期被称为即墨市,青岛是其辖区。关于即墨,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是田单摆过火牛阵的地方,也是田横岛五百壮士殉节的所在。在胶州湾的这片土地上,即墨或许曾是地区性中心。然而,这片土地实际上贫瘠不堪,即墨虽有小小的海湾,但规模有限,仅够作为地方性港口。当时,居住在沿海的人们多依靠渔业和盐业为生,但这并非侯五生活的地方。无论从南方还是东西方向,他距离海滨20公里,至今仍是即墨最贫困之地。考虑到当时的交通条件,侯五他们很少能见到海,童年时期也未在海边度过。
这是即墨档案馆收藏的当时的即墨城墙照片。这个地区展现了典型的北方农村景象,种植的是北方农村最常见的白杨树。即墨与其农村腹地相联系,距离县城中心有20公里,这种联系主要通过手推车实现。
即墨城墙旧照
侯五大约出生于1870年左右,在五爷的童年,中国北方爆发了历史上最严重的灾荒之一,“丁戊奇荒”,历时3年,余波持续很久。但是,这不过是即墨经历的各色灾荒中的一场灾难。即墨县志记载了自明朝至同治年间一系列的蝗灾、旱灾和水灾,这正是中国北方农村的常态。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侯五是否能找到新的生存机会呢?许多人仍然留在那里,继续在那里生活,但作为一个年轻、健壮且有冒险精神的小伙子,侯五决定离开这片土地。
他前往北洋舰队,该舰队当时正处于建设之中,急需大量兵员。据说他成为北洋舰队中的一名最低等的海兵。如大家所知,1895年爆发了甲午海战,北洋舰队遭受重创,许多士兵被俘。清朝在胶州湾沿岸建立了8个卫所,包括青岛的浮山所在内,侯五被日本人俘虏于威海卫。后来,他逃离威海卫,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个新的希望——青岛。
侯五来到青岛时,这个地方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在这个城市兴起之前,即墨是地区性中心,而青岛只是其最边缘的一部分,我们今天所称的青岛只是当时的青岛村。关于青岛市最早的市志《胶澳志》,于1926年出版,其中描述了青岛村的情况。谈到“青岛村初为渔舟聚集之所”,也就是当时只有渔船在这里聚集。原来大概有居民三四百户,差不多2000人左右。“大都以渔为业。今之天后宫、太平路一带”,青岛的前海沿所有欧式建筑之间依然保留600余年前建成的天后宫,这一带在30年前,即1896年,仍然是“泊舟晒网之所”。《胶澳志》还描述了青岛土壤的情况,易于干燥且贫瘠,由于大量的花岗岩覆盖,不适于农业发展,因此当地人主要以渔业为生。
传统上,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要么有肥沃土地,但青岛腹地并不肥沃,自身也没有良好土地供种植;要么处于交通要道,而从地理位置上看,青岛处于一个帝国的边缘。
《胶澳志》是中国人的观察和记载,这是现在保留的对青岛情况非常重要的记录。另一篇关于殖民前青岛的状况的报告来自德国人弗朗鸠斯。弗朗鸠斯是一位水利工程师,1897年受德皇派遣,考察青岛。当时的德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统一,考虑进行全球扩张。他们希望在中国建立起来一块类似香港之于英国的殖民地。当时他们主要有两个选择,厦门或是青岛,厦门的优势在于离香港很近,便于建立起跟香港之间的贸易往来,利用香港的先发优势发展厦门。其次是青岛,因为当时德国已经在山东有大量活动,我们都知道后来山东义和团运动等等都跟当时的活动有很重要的关系。但是山东之所以被当时德国帝国政府纳入他们的殖民考虑,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李希霍芬,他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中国的报告。
谈到李希霍芬,学历史的人首先会想到丝绸之路。李希霍芬来到中国旅行,虽然他本人并没有到青岛,但是他到了山东并撰写了考察报告,推荐了青岛,认为青岛可以作为一个天然良港,将海洋同中国华北腹地联系起来。
弗朗鸠斯基本按照李希霍芬的推荐,从新加坡出发到了香港,从香港坐船首先经过厦门一路北上,最终来到青岛。如果我们看弗朗鸠斯的殖民报告,毫无疑问他是为德皇服务的,但是这个人并没有李希霍芬的傲慢,李希霍芬的中国报告充满着一种白种人、日尔曼人的傲慢。但是弗朗鸠斯对中国人、中国人的智慧、中国农民的勤劳都有一种很强的尊重,甚至在他回到德国之后曾经说,我几乎就将看作半个中国人,所以他的考察报告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相对客观的报道。
他是如何描述他所见的青岛的呢?他说“初次踏上胶州湾的东南角,感觉很是荒凉。低矮的小山丘和山丘之间起伏的地形全部由片麻岩构成,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几乎以为置身于沙漠。”青岛是个半岛且地表土非常薄,虽然这里只居住了大概三四百户人家,但是这三四百户人家为了自己的燃料需要和其他各种需求,对树木有大量需求。事实上,在青岛沿海这一带的植被已经被砍伐殆尽。
殖民青岛之后,德国人在十七年殖民的报告中,每一年都有特别一篇是关于林业的,关于恢复植被情况的报告。我们可以相信在殖民初期,青岛前海沿一带基本处于一种非常荒凉,几乎可以把它称之为不毛之地的状况。
到了1940年代,青岛农业协会撰写的《青岛市农业概况》仍然强调,“本地人贫地瘠,向来生产食品不敷供给,仰仗输入”。所以,这个地区在一个传统农业社会中间,完全不可能形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青岛,这样一个巨大的、繁荣的,对人们有各种各样吸引力的城市。
同样,在传统社会,青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国性港口,虽然青岛的港口几经起落,也数度繁华,但是那种繁华都是一种地方性,最多地区性的繁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青岛没有利于发展水上交通的真正大河,比如为什么天津能够那么早就发展成中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因为它跟海河之间直接联系,我们的漕运一部分直接到北京,一部分走海运到了天津之后,从天津卸下来,再通过海河来运输。而青岛不可能在中国海上贸易最繁华的时候继续发展,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青岛的河流短小、槽浅,大多是季节性河流,不利于航运。进一步来看,从宋朝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南移,青岛作为海港的优势进一步衰落。
那么德国人究竟在这样一片看起来荒凉的处于农业时代帝国边缘的地区中,看到了什么样的潜力?为什么德国人要来到这里?弗朗鸠斯究竟找到了什么?
无论在弗朗鸠斯的报告中,还有在德国人绘制的地图中,都没有提到,中国人自己实际上已发现这个地区是有其商机之所在。我们经常讨论中国的现代性形成究竟是一种完全的冲击反应模式下的产物,还是在中国内部有一种内生现代性?从青岛的历史看,这似乎完全是一个由德国所建的殖民城市,那么这个城市究竟有没有一种内生的可能性?
事实上,德国人的报道中基本忽略了天后宫和围绕着天后宫所形成的一种市民文化的存在。这是一座在大量西式建筑中仍然残存,现已经历了600年风雨的中国海神庙。中国整个沿海地区都信仰天后,在明朝成化年间,青岛就建成了天后宫,后来几经重建。围绕着天后宫,在德国人进驻之前,青岛已经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市民文化。
青岛天后宫旧照
虽然我们经常说历史不允许假设,但是事实上作为历史学者我们始终要询问,如果不发生什么,一个事物有没有可能朝着另外一种可能性发展?如果当时德国人不占领青岛,青岛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城市?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青岛肯定会成为一个城市,绿树红瓦的标志性景观或许不会在青岛出现,但是它肯定会成为一个港口城市。因为这时候青岛自身,包括青岛周边县市的人,已经看到了新的城市的可能性,看到了在中国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之后,可能出现的一种新商机。殖民前夕的青岛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村了,而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市镇。
但是青岛作为一个内生海滨城市的发展,戛然而止,成为在1898年出现的德国殖民地。在欧洲帝国中,德国是一个非常晚生的帝国。18世纪谈论欧洲的时候,普鲁士和普鲁士所代表的文化是最粗糙、最肮脏、最落后的,完全没有办法跟法国相比,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是光明之所在,巴黎就是启蒙的思想光辉照耀之处。直到19世纪中期,德国都仍然处于这样一种落后的状况。
这种情况在德国统一后开始发生变化,诞生了大量新思想、新学科,城市规划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当德国人开始进行全球殖民掠夺,他们也将城市规划的思潮带往那里,要在这片在他们看来空白的土地上规划一个新城市。这也是为什么青岛从一开始就是在一个城市区划思想中形成的一个殖民地,同香港有很大不同。香港变成殖民地始于1841年,这个时候还完全没有城市区划的思想,香港早期的发展也是一种野蛮生长。
二、海岸线上浮现的新城市
那么德国人在这里的殖民愿景究竟是什么?他们想在这里做什么?首先当然是建立一个能够连接华北腹地和海外市场的港口城市,对德国人而言,青岛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胶州湾,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不冻港,而且海水吃水很深,能够形成港口优势。
青岛海岸线旧照
此前,由于缺乏内陆可航运河流,青岛无法充分利用港口与其他经济中心相连。然而,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情况完全改变。德国人来到青岛后,他们做了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修建港口和胶济铁路。即便在高铁时代,胶济铁路仍然在使用,虽然现在这条铁路已经不再作为青岛高铁的客运线路。这条铁路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成为当地最重要的铁路之一。
此外,德国人不仅仅希望青岛成为一个港口城市,他们还期望它发展成为一个现代化的轻工业和商业城市。他们希望在青岛建立现代化的城市,不受古老港口城市“落后”、“愚昧”的水手文化的困扰。因此,从1898年开始,德国人在青岛开始发展轻工业和金融业。尽管在青岛殖民的过程中存在德国国内的争议,但驻青的殖民者始终相信,尽管投入巨大,但迟早会有回报,不过直至殖民结束,回报仍未显现。
再次,德国人还希望青岛能够成为一个消费文化的城市。消费文化对我们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陌生东西,是典型的现代资本主义产物。那么究竟什么是消费文化?不是消费文化出现之前没有消费,而是人们开始普遍购买超越生存性需要的物品。此前人们进行的物物交换,顶多到了过年时,给喜儿买条红头绳,这是我们此前的基本消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费文化。但是我们现在会来到建投书局,会购买文创,这就变成了一种典型的消费文化,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的。19世纪后期,在欧洲和美国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消费社会,他们开始希望中国同样能够进入这样的消费文化当中,而青岛正是德国人希望能够建立消费文化的城市,今天的中山路就是当时一条非常典型的消费性街道。
同时他们希望建立一个远东海滨度假城市。1904年出版了第一本关于青岛旅行指南,旅行指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特别是19世纪末的时候,出现了层出不穷的旅行指南。大家看旅行指南的时候,简直是阅读一种新文化,带着你游览这些异域的国家和地区。第一本关于青岛的旅行指南,是1904年由一个德国人所撰写的。这个德国人在青岛法院里面担任法官职务,但是他实际的兴趣是摄影,当时他拍摄了大量关于青岛的图片。指南开篇便强调了青岛的独特之处:山与海并存。他指出,在其他地方你或许只能看到山,又或者只能看到海,而来到青岛,能同时领略两者的壮美景观。这种天然魅力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明显,特别是对德国人来说,他们更加强调青岛作为一个海滨度假胜地的吸引力。
在青岛修建过程中,出现了对立的文明和自然的叙事。我们既看到了农业秩序下的叙事,又看到了工业秩序下的叙事。农业秩序下的叙事有什么?首先,农业的生态秩序是曾经生活在即墨的侯五爷他们理解现实世界的基础,也是他们想象未来可能的窠臼。对于侯五来说,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就是农业的世界,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能想象未来最好的可能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他在一个农业社会中可能进行的想象。农业秩序下的叙事描绘了一幅与自然息息相关的画面。在这个叙事中,土地的肥沃程度直接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和地位。土地的丰产被视为自然财富,在农业社会中,土地的肥沃程度往往决定了一个地区是否能成为中心地带。
然而,在工业社会的兴起中,一个全新的叙事开始崭露头角。工业带来的生产方式催生了全新的城市景观,与农业社会不同,这种新的叙事不再受制于自然的规律,至少在表面上如此。传统的城市发展取决于土壤、气候和河流,然而青岛河流短小,土地贫瘠,因此无法成为重要的农业中心或全国性港口城市。尽管青岛的气候宜人,但缺乏关键的自然条件,无法成为真正的农业中心城市。
进入工业时代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青岛虽没有土壤,但可以通过铁路把华北腹地,把山东大片农村的农业农产品运到青岛。青岛没有可航行的河流,但有铁路,铁路可以把海上的物资同内地城市连接,可以超越农业生态,建立一个新的城市。更进一步,在工业叙事中,自然被资本化和工业化了,自然变成一个可以买卖、可以批量生产的东西。铁路和海港共同营造了一个新城市及其生态腹地。
就审美而言,在农业秩序下,人们的审美基本存在于对于土地的认识之上,对于山、湖、河流的认识。并不是中国自身没有对海洋有认识,比如我们说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们对海洋当然有着非常瑰丽的想象,但是我们对海洋的描述往往是山在虚无缥渺间的幻象,而少见具象的、可亲可近的观察。
在工业的叙事中,自然被资本化、工业化,同时自然也变成了一种新的消费方式。在青岛,德国人力图打造一个建立在大众消费主义之上的花园城市——青岛一再被称为“花园城市”跟德国人当时在那里种树有直接关系。人们开始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开始有时间和空间,机器解放了人们的双手。我们就可以对时间和空间进行一种重新的规划,也可以开始用一种大众娱乐的方式,建立我们同海洋之间的关系,打开了我们美好生活的一种可能性。
在德国人的殖民愿景中,他们按照想象出来的,或者他们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美好城市对青岛进行规划。
这是慕尼黑的天空实景,我们看一下青岛航拍的图片,即使到了现代的青岛,同慕尼黑整个城市布局仍然是有一种高度相似性的。
1930年代青岛与现代慕尼黑的对比图,来源于:Wikipedia
三、殖民地的城市新生活
德国人的确希望在远东建立起来一个所谓的模范殖民地,按照他们自己的蓝本打造青岛,与此同时,他们又希望在远东建立起来一个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的,一个迷人的地中海的海滨城市,一个不在地中海的气候带上存在的海滨城市。那么他们究竟是想要什么样的城市新生活?他们又想要在这片地方做什么?
第一张图是青岛人都知道的一个地方,但是我相信在座或者线上的青岛人可能无法判断出来,这是海泊河。曾经,海泊河是另一个村庄的所在地,但后来,德国人将来自青岛村和会前村的居民几乎全部迁往此地。与此同时,德国人开始规划这片区域。在此之前,人们在这条河里洗衣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赖着这条河,从吃喝到生活用水,无一不是由这条河所解决。
海泊河旧照
德国人很快就要在这里展开一项重大工程。他们来到青岛的目标之一就是打造一个新城市,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而现代城市所需的基础设施是什么?首当其冲的就是水资源,包括自来水厂和排水系统。我们都耳熟能详青岛的德国下水道故事,这里就不再赘述。德国人到达青岛后,首先在青岛开始打井,很快便着手建造自来水厂。而德国人在青岛建造的第一个自来水厂就选址在海泊河畔。然而,这意味着需要搬迁这里的居民。这些居民当然不可能在河边继续过去的生活方式,依赖这条河解决他们的生活所需。这一切发生在德国人刚刚进入青岛时,海滨浴场尚未真正形成,此时的人们仍然可以在海滩上潜水、谋生。
政治秩序是以总督府的建立为最重要的标志。与此同时,他们也要进入青岛的宗教生活。青岛真正由德国人建成,而且德国人为了实践自己宗教生活的教堂,是在江苏路上的基督教堂。德国人希望用青岛吸引大量德国人的移民,因为从德国人开始进入到帝国秩序中间的时候,他们就在争夺生存空间,到希特勒时就发展到了极限,彻底要用一种法西斯主义的方式实现自己对生存空间的掠夺。
在打造远东和非洲殖民地的时候,他们都在创造新的生存空间,当时的许多德国人一心一意认为,他们真的可以在这样一个远东地区安身立命,他们希望更多德国人在这里真正生活。他们设计城市基础设施满足现代城市生活基本需求,修建总督府确立政治秩序,修筑教堂恢复宗教生活,同时,还建立了商业街道制造消费文化。
但是,德国人想要规训和管理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同时他们也要去管理华人的生活。这是青岛当时的规划图,是按照已在德国出现的严格城市区划对青岛进行设计的。青岛从一开始便不是一个野蛮发展的城市,而是一个被严格规划的城市。规划中有各种标准,一种是功能性标准,一种是种族性标准,还有一种是阶级性标准。
青岛规划图,侯深供图
到了1910年代,由于辛亥革命之后,当时大量中国精英阶层到青岛,他们具有巨额财富,慢慢有人进入了别墅区,但是在最初规划时那片区域是完全为欧人所设计的。大鲍岛是当时青岛的华人区,在内部仍然看到是典型中国人自身的秩序,但是从里往外部来看,也是被德国人严格控制的地区,他们规训了中国人居住的地址,规训了中国人居住的建筑方式,同时他们也直接进入中国人的生活尝试规训。
例如,这是当时华人聚集在水龙头前接水。大家想象一下自来水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曾跟美国人谈起自来水,他们好奇为什么要叫自来水?我说因为你不用去河里或者井里担水了,一拧开水就会自动涌出来。但是,我们很少想到自来水这个名称背后的文化含义。
再例如,德国人开始统治时,他们将屠宰变成了一个市政工程,认为屠宰必须保持绝对的卫生。在德国,每个城镇都建立了官方屠宰场。在青岛,他们也建立了类似的官方屠宰场,并规定市民不能私自屠宰大型动物,只能杀鸡或鱼。所有大型动物,如牛、猪、羊,都必须在官方屠宰场进行统一屠宰,以确保卫生标准。
他们不仅管理青岛市民的饮食卫生,还规定了严格的排泄措施。不能随地大小便成为当时最重要的规定之一。因为随地大小便会严重污染地下水,而地下水一旦被污染,就可能引发疫情传播。特别是在1900年左右,整个华北都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而青岛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这被认为是他们管理上的一个重大成功。因此,德国人开始在青岛建造了大量接近现代化的公共厕所。
同样,他们也在规训华人的娱乐生活,例如海滩文化。他们建立了供欧美人使用的汇泉湾海滩,驱赶了曾经在这里讨生活的华人。但是他们也将海滩娱乐文化带入了这座城市,此后在青岛出现了若干海水浴场,每一个都有一系列严格的规定,对卫生与得体有着各种要求。这种现代的对生活的的规训,也在整个中国社会中延续下来,并且最终形成城市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
四、劈波斩浪炮台后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所有人在一开始便热情地接受这些现代规训?这变成了我们今天最后的问题,劈波斩浪炮台后。
让我们回到青岛的海滩。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就是去海滩玩,因为海滩很好玩。而历史学者肯定说,不行,我们要对海滩进行一种解释,认为它是一种文化建构。传统历史学观点认为,在启蒙运动之后,欧洲人开始对海洋和海滩进行新发现。在启蒙运动之前,欧洲人看到海洋与海滩,认为是恐怖而荒凉的,应该与之保持距离。我们都知道希腊文明、地中海文明是海洋文明,但是如果大家去看看《荷马史诗》,他们认为海洋上的历险是一段恐怖的经历,奥德赛的十年,目的只是为了回归家园,海洋只是作为一种媒介存在。海洋中存在的海妖、海怪都是充满着恐怖感的,即使海妖拥有着最美的声音,但是她的最终目的仍然是迷惑水手,最终把他们全部杀死。海滩和海洋,不管在欧洲的文化还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间,从来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要远离它,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脚踏实地,在那里建立家园。
文化史家还说,在启蒙运动之前,欧洲人感受不到海洋之美。他们认为是启蒙运动之后,欧洲人才开始对海洋和海滩有了一种新的发现,他们是怎样解释的呢?首先科学革命告诉人们,海洋没有那么恐怖,海洋是好的,海洋中有大量生物,让人们看到海洋的迷人之处。接着是浪漫主义,开始对自然的美有了一种新的发现,不再将海洋视为一个恐怖之源,而将之视为一种美的所在,是一种荒野的力量,让人颤栗,但是仍然让人能够感受到它的壮美。
到19世纪中叶开始健康的考虑,认为海滨环境对人的健康有益。欧洲贵族开始到海滨小镇寻找健康,它们从渔村变成海滨疗养的地方,慢慢又变成了一种休闲文化。在消费文化兴起后,成为中产阶级的大众文化。这就是传统的基本叙事,从科学革命到大众文化经历了一整套现代性形塑自然的过程,海滩彻底变成一种文化建构,而不是自然而然的产物。
当代人研究海滩文化,尤其强调对风景的特殊凝视,特别是在异域的海滩上,凝视的过程变成殖民的想象、对异域的想象,对他者的想象,也是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凝视与规训相伴随,对女性的身体尤其如此,比如对泳衣的要求,不得裸体等等。等到天体海滩的出现,又代表了一种新文化的出现,这一系列充满文化意味的字眼都是传统文化史学者对于西方海滩的解释,包括对西方人在各处殖民地建立海滩的解释。
进入中国的海滩文化当中,我们又强调这也是对中国自身传统文化的消费。当我们凝视海滩的时候,我们凝视的不仅仅是西方的科学革命和浪漫主义,我们可能同样凝视着曹操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凝视着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这样一些中国自身对于海洋的想象。
此前我一直信奉这样一种对海滩的文化建构,直到我偶尔读到一首诗,才开始出现对这种文化解释的质疑。诗的作者当时已经年逾八旬,他叫侯文迁,是侯五爷的孙子,现在已经故去。他在诗中回忆与童年朋友在青岛度过的时光,其中有一句“劈波斩浪炮台后”。我问自己,“炮台后”到底是哪里?我在青岛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我想,青岛山上的炮台不可能直接与海滩相连,那么在哪里可以劈波斩浪呢?后来有人告诉我,“炮台后”指的是台西镇的贫民区,临近海滩,那里曾是棚户居民聚集的地方。清朝曾在这里建立了几座炮台,从未开过炮,后来德国人控制了这个地方。
当侯五来到青岛,他的安身之处就是台西区,成为台西镇中的贫民。他在这里搭起了棚户,慢慢开始有了自己的家庭,娶了一位来自青岛周边县——胶州的农村女性。由于侯五很仗义又很能干,虽然他完全是文盲,但慢慢有了自己的产业,在这里生根发芽,娶妻生子。
文迁便出生在青岛的台西镇,他的童年在炮台后的海边度过。在他劈波斩浪游泳之际,没有人告诉他关于海洋的科学革命或者浪漫主义的壮美,海洋对一个孩童的吸引是纯粹的,甚至很大程度上是生理性的。炮台后并非一个真正的海水浴场,而是一片被青岛人称为“野海”的地方。它的一侧是一个大粪池,那是青岛排泄的终极所在。侯文迁和他的朋友们便站在大粪池的石沿上,在炎热的夏天,跳入清凉的海水,享受海洋为他们的生活带来的美好特权。在这里,他们几乎挑战了从德国殖民到现代城市所进行的一切规训,从卫生到着装到所谓的文明行为。
普通人能够在非生存性的自然与人的关系中获得一种天性解放,此前我们看到,如果侯五留在农村中间生活,他同自然之间最主要的联系仍然是生存性的,如何从土地上如何种出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荒年的粮食,是他最重要的考量。他对嬉戏的渴望,对舒适的渴望,来自其天性中同自然的力量发生超越生存的联系,往往都淹没在满足最基本生存性需要的努力当中。并不是他们不具备这些渴望,而是没有机会享受那样一种联系。
但是,青岛城市的建立改变了侯五的生活,也改变了成千上万人同自然的联系。一个新的海滨城市,提供了大量工作机会,提供了大量新的生存空间,提供了解决他们生存需要的可能性,从而让超越生存的联系得到实现。这些无疑是文化的力量。但是,青岛的历史背后并不仅仅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对抗与妥协。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青岛出现的人与自然的新联系,是对人的内在自然所产生欲望的回应,而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建构。
现代城市通过改变了外在自然,改变了海滩,改变了城市所在地的自然景观、自然风貌,其余生物的栖息地,从而实现对人内在欲望的满足,并且创造了新的欲望或者新的文化。欲望有很多种,而且在不断的产生,我们人始终要适应新的环境,因为新环境而滋生新的欲望,可能制造新的问题。
那些劈波斩浪炮台后的少年们,究竟给我们什么启示?首先是我们对德国和日本殖民的反思,德国和日本殖民是否就是创造青岛这座城市的关键?还是那些生活在青岛的人,他们对自身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自身欲望满足的需要,真正创造了这座城市?与此同时我们还需要询问的一个问题是对于现代规训的抵抗,刚才所讲好像青岛始终在周密的现代规训下运行,但是实际上那些生活在青岛的普通人,从来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逃离现代性的规训,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创造他们自己的生活。
最根本的地方在于,它挑战了历史学解析中的一种文化决定论。在我们的历史中,存在着某种比文化更深刻、更广阔的东西,它潜藏于我们的身体之中,无法仅以理性或者思想进行解释。无论是曾经规划青岛的德国与日本殖民者,抑或百万计生活在青岛的中国人,都不会无视青岛这个海滨城市特殊的魅力,将普通人的生活与野性的自然相联系的魅力。
我相信,每个人都渴望在我们的生活中拥有某些自然,某些野性的、生机勃勃的,而又有些许冒险的力量,某种在波涛中畅游时身体遭遇的挑战。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身处怎样的文化当中,我们都希望以所有的感官,我们的味觉、嗅觉、身体的所有感官去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而不是仅仅以一种理性的方式去认识生活。那种用感官去感受生活的美好的过程,需要通过生理性身体的直接参与,去感受与自然的联结。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侯文迁与他的朋友在波涛中畅游;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我自己的故事,因为我刚才所讲述的那位侯五爷是我的曾外祖父,侯文迁是我自己的大舅。当我将自己沉浸在波涛中的时候,我忘记了所谓文化的规训、所谓的文化建构,我想要的只是在这一刻,在这片海洋和沙滩中间的快乐,而我是用身体的每个器官去感受青岛的美好生活。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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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整理人:刘语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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