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现代人的心灵问题》是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代表作,收录了荣格各个时期发表的重要作品,是一部面向大众的经典名著。如荣格在序言中所说,“心灵这个大问题让现在许多人肠枯思竭,而这部文集正是旨在告诉读者探究它的方法”。本文摘自“人生的各个阶段”,载《现代人的心灵问题》卡尔·荣格著,温泽元、林宏涛译,湖南文艺出版社·浦睿文化2024年6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现代人的心灵问题》书封
如果过去既存的事物可以适应未来事物的可能性和要求,那么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人自我设限于力所能及的事物,在心理学上就意味着放弃了所有其他心灵的可能性。有人会失去某一段珍贵的过去,有人则会失去某一段珍贵的未来。我们都会想起某些朋友和同学,他们都是前程似锦的、怀抱着理想的年轻人,可是多年以后重逢,他们已经在沼泽里干涸且困在其中。所谓的答案,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生重大的难题从来都不会一劳永逸地解决。如果看起来没事了,那么也许便意味着失去了什么。难题的意义和目的并不在于答案,而在于我们锲而不舍地和它们周旋。唯有如此,我们才不至于变得愚劣迟钝而冥顽不化。如果人们自我设限于力所能及的事物,那么青少年的难题的答案也只会是暂时有效的,基本上不会是永久的答案。在社会里谋得一席之地,并且扭曲自己的本性以适应这种生存方式,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成就。那是一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搏斗,相当于童年时期为了自我的存在而搏斗。那样的搏斗固然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可是如果我们看到多年后的自己仍旧执着于童年的幻想、预设之类的东西,就会明白当时是花了多少力气才把它们形塑出来的。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形成的理想、信念、主导性观念、心态等也是如此,我们为了它们而奋战、受苦,最终取得胜利:它们和我们的本质融为一体,宛如成了我们自身,于是我们随性地延续它们的存在,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年轻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在面对世界和他自己的时候坚持主张自我一样。
人越是到了中年,他的个人心态和社会地位越是巩固,他就越觉得自己是走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找到了正确的理想和行为原则。他会预设它们是永远有效的,并且认定它们是一种美德而加以奉行。可是人们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他在社会上的成就是以人格的萎缩为代价才获得的。太多的人生,太多错过了的人生,或许就此一直尘封在记忆的储藏室里,有时候它们甚至宛如灰烬里的零星炭火。
统计显示,男人到了40岁左右,忧郁症的个案会大幅增加,而女性的精神官能症问题一般会更早开始。在这个人生阶段,也就是35岁到40岁之间,人们心灵的重大改变已经是山雨欲来了。起初当然是不知不觉的变化,只有一些不起眼的征兆,它们似乎是在无意识里开始的。有时候是性格的渐渐改变,有时候则是童年时期消失的特质重现;或者是现在的倾向和兴趣开始变淡了,而代之以其他倾向和兴趣;或者是现在的信念和原则,尤其是道德方面的,渐渐僵化而固执,到了50岁左右更是变本加厉,越来越不容异己、盲目狂热,仿佛这些原则的存在遭遇到威胁,必须一再强调它们似的。
青春的酒并不一定会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得更清澈,有时候也会变得混浊。我们在偏执的人身上看得最清楚,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已。在我看来,这种情形往往会因为个案的父母亲仍然健在而延迟出现。那就像是青春期延伸得太长了。我在若干父亲仍然在世的男子身上看到这种情况。而父亲的去世迫使他仓促地成熟,那几乎是灾难性的成长。
我认识一个信仰虔诚的人,他是教会执事,到了40岁左右,他对于道德和宗教方面的事物越来越不宽容。他的性情也越来越阴沉。后来,他变成了一根在黑暗中缓慢倒下的“教会支柱”。直到55岁,有一天夜里他蓦地醒来,坐在床上对着妻子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我是个无赖。”这个自我认识对他不无影响。他的晚年生活穷奢极欲,把财产挥霍殆尽。显然,他不是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人,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成年人身上屡见不鲜的若干精神官能症障碍,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想要让青春期的心理特质跨越所谓不惑之年的门槛。我们都遇到过那种让人感动的老先生,他们会一再地回头温习在学校里所学的东西,只有回想起他们荷马式的英雄事迹,他们才会燃起生命的火焰,而在其他时候,他们只是无可救药而铁石心肠的市侩。当然,他们一般而言都有一个不容小觑的优势:他们不是精神官能症患者,只是单调无聊而泥古不化罢了。
至于精神官能症患者,他们总是不满现状而沉湎于过去。正如他们以前没办法走出童年时期,现在他们也无法挥别青春期。他们不想面对年老色衰的伤怀,便使劲地回顾过去,因为日薄西山的前景让他不忍直视。就像幼稚的人害怕看到世界和人生里的未知事物那样,到了人生下半场的成年人也会栗栗危惧,宛如那里有什么未知而危险的任务在等着他,或者是有什么他无法忍受的牺牲和损失,或者是现在的生活太美好而珍贵了,让他舍不得放下。
归根究底,这会不会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呢?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一般而言,死亡离他们还太远,因而是很抽象的东西。经验显示,这个过渡期所有障碍的基础和原因,都包含在一个深层而奇特的心灵转变之中。我想以每天日升日落的譬喻来形容它。我们不妨想象太阳拥有人类的感觉和人类的瞬时意识。早上它从无意识的暗夜大海里升起,眺望眼前辽阔而缤纷的世界,它越是攀升到穹顶,视野越是广阔。随着太阳的升起,它的运行范围不断延伸,它会认识到自身存在的意义,并且看到它的目的,也就是尽可能地延伸它的祝福。太阳怀抱着这个信念来到了不曾预见的顶点——之所以是不曾预见的,是因为太阳的一生是独特而个别的,没办法预见它的顶点在哪里。正午12点,太阳开始下山。太阳西下,意味着早上所有价值和理想出现反转。太阳没办法首尾一贯。它就像是躲到它自己的阳光里。它的光和热越来越少,直到最终熄灭。
所有比喻都会有缺陷,但这个比喻至少没那么不恰当。有一句法国名言相当挖苦而心灰意冷地概括说明了这个比喻的真理:“但愿年少者有知,年老者有力”(Si jeunesse savait,si vieillesse pouvait)。
幸好我们人类不是太阳,否则我们的文明价值就会遭殃了。但我们的心里都有灿若太阳的东西,因此人生的清晨和初春、夜晚和暮秋,这些话语并不只是多愁善感的套话,而是有其心理学上的真理,尤有甚者,它更是生理学上的事实,因为正午的反转甚至会改变人的体质。尤其是在南方的民族身上,我们看到老妇人声音沙哑低沉,嘴上有短髭,脸部线条刚硬,还有其他各种男性特征。相反,男人的外形也会因为出现若干女性特征而变得柔和,比如身体变胖、面部表情变得温柔等。
在民族学文献里,有一则关于一位印第安武士首领的有趣报道,他在中年时梦见“巨灵”显现并对他说,从那以后,他要和妇女儿童坐在一起,穿着女装,吃女人的食物。他照着梦境的话做,但并不觉得有失颜面。这个异象忠实地表现了人生处于正午之时——生命开始走向沉没时——心理上的反转。人的种种价值,甚至是身体,都反转到对立面,即便只是以暗示性的方式。
我们不妨把男性和女性的心灵特质类比为两者在上半辈子使用不均衡的物质的库存。男性消耗了他大量的男性物质库存,只剩下一点女性物质可以使用。而女性身上至今一直没有用到的男性物质,现在也派上用场了。相较于身体的转变,心理的转变更加意义重大。比方说,一个45岁到50岁的男人破产后,他太太穿起长裤,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或许也让他帮忙打杂。许多女性到了40岁才唤醒她们的社会责任感和一般性的社会意识。在现代社会生活里,尤其是在美国,神经崩溃在40岁以后是相当频繁的经验。我们如果更为仔细地检视患者,就会看到崩溃的其实是坚持到当时的男性生活方式,剩下的只是一个女性化的男人。反之,我们观察同一个社会领域的女性,她们在这个阶段会渐渐出现相当程度的男性特质,更加固执己见,而且压抑自己的心和情感。这种转变往往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婚姻危机,因为我们不难想象,当男人发现了他温情的一面,而女人发现了她的知性时,那会是什么境况。
其中最不为我们所乐见的,是聪明而有教养的人们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而不知道有这种转变的可能性。他们没有任何准备就踏入了人生的下半场。社会上是否有为了不惑之年的人开设的学校,让他们可以适应眼前的生活及其需求,就像职业学校和大学里教导年轻人关于世界和人生的知识一样?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完全没有准备就走入人生的下午,雪上加霜的是,我们是带着对至今的种种真理和理想的错误预设踏上旅程的。我们没办法以人生上午的原则去度过人生的下午,因为在早上丰沛富庶的资源到了傍晚就会枯竭,在上午是真实的事物到了傍晚就显得虚妄不实了。我治疗过太多老年人,也窥探了他们心灵的密室,因而早就对这个基本的真理见怪不怪了。
人老了就会知道,他的生命再也不会走上坡路或者有什么扩展,反而会有一个无情的内心历程使得人生越来越狭窄。对于年轻人而言,如果眼里只有自己,那几乎是一种罪,或至少是有危险的,可是对于年老的人来说,认真地审视自己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必要之举。在为了世界而挥霍它的光之后,太阳会收回它的光芒以照亮它的自我。可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反而宁可当一个疑病症患者、吝啬鬼、教条主义者、赞美过去的人(laudatorestemporisacti),或是永远的年轻人,这些都是自我照亮的可怜替代品,却也是妄念不可避免的结果,这种妄念认为下半辈子必须被上半辈子的原则支配着。
刚才我说我们并没有为40岁的人开设的学校,那并不完全正确。我们的各种宗教自古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的学校,或者说曾经是。可是现在有多少人认为它们依旧扮演这个角色呢?我们有多少年长者真的为了下半辈子的秘密,为了年老、死亡和永生,到这样的学校接受教育呢?
如果七八十岁这个岁数对于人类这个物种是没有意义的话,人就不会活到那么老了。因此,他人生的下午也应该要有自己的意义和目的,而不仅仅是上午的可怜附属而已。人生上午的意义无疑是在于个人的发展、他在外在世界的立足和延续以及生儿育女。这是相当明显的自然目的。但在这个目的实现了以后,而且是充分地实现后,赚钱、征服世界以及延续生命是否将超越任何理性的意义,继续下去呢?任何人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把上午的法则——自然目的——延伸到生命的下午,就必须以心灵的损失为代价,就像年轻人想要把他在童年时的自我中心延伸到成年,就必须以社会上的失败去补偿他的错误一样。赚钱、社会生活、家庭、子女都只是自然的东西,而不是文化。文化是超越自然目的的。那么,文化会不会是下半辈子的意义和目的呢?
例如,我们在原始部落里看到耆老们总是秘密和律法的守护者,部落的文化就表现在这些事物里。那么,我们的老年人的智慧在哪里呢?他们的秘密和梦境异象在哪里呢?在我们这里,老年人都想要像年轻人一样。在美国,父亲的理想是要当他儿子的兄弟,母亲则是要尽可能像她女儿的妹妹一样。
我不知道这样的错乱是因为夸大了年轻时的叱咤风云,还是因为虚妄不实的理想。就后者而言,这些人的目的无疑不在他们前方,而在他们身后,于是他们拼命地回头看。我们必须向他们坦承:在人生的下半场里,我们很难看到上半场的目标以外的东西。延年益寿、追求利益、呼风唤雨、在社会生活里出人头地、在适当的婚姻里生儿育女,以及体面的社会地位——这些人生目的应该足够了吧!可惜许多人认为年老只是生命在下降,觉得从前的理想正在消退、磨损。在他们眼里,那些事物还算不上什么意义或目的!当然,若是这些人以前就斟满了他们的生命之杯,并饮尽生命之美酒,那么他们现在的感觉应该会不同,他们也会欢迎年老的寂静。可是我们不要忘了,只有极少数的人是生活艺术家,而生活的艺术是所有艺术当中最高贵最难得的——优雅地饮尽一整杯生命之酒,有谁做得到呢?对于许多人而言,生命里有太多事物是没有经历过的,就连他们朝思暮想的种种机会也不曾遇见过。于是,壮志未酬的他们踏入耆艾之年的门槛时便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顾。
对于这样的人而言,频频回顾是特别有害的事,他们的前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风景,在未来应该有一个目的地。而所有伟大的宗教都会应许一个彼岸世界,一个尘世以外的目的地,让凡人在下半辈子和上半辈子一样努力迎向目的地。对于现代人而言,人生的不断扩展和积累是一个合理的目标,而死后生命的观念就显得可疑甚或难以置信。不过生命的结束,也就是死亡,也可能是一个理性的目标,他如果一生困顿,真的到了尽头反而感到快慰,或者是相信太阳不管升起或西沉都是一以贯之的,是“为了照耀远方的众民”。但信仰的力量现在已经成了艰难的技艺,尤其对有教养的人而言,他们往往不得其门而入。他们习惯认为灵魂不朽这方面的问题有太多矛盾的看法,而且其中没有任何可信的证明。由于“科学”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绝对说服力的口号,人们凡事都要求有个“科学的”证明。可是任何有识之士都知道,这种证明在哲学上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我是否也可以说,同理,死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同样一无所知?答案是不确定的,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对此我们不知道有任何在科学上确定的答案,就像火星上到底有没有生命之类的问题一样;而对于火星上的居住者而言,我们肯定或否定他们的存在,他们一点都不在乎。他们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所谓的灵魂不灭也是如此,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个问题存而不论。可是我身为医生的良知现在被唤醒了,觉得有必要说一下这个问题的要旨。我曾经观察到,一般而言,相较于漫无目的的生活,一个目标明确的生活会更加美好、丰富而健康;随着时间之流往前看也会比回溯时间要健康得多。在心理治疗师的眼里,一个没办法和生命道别的老人与一个没办法拥抱生命的年轻人,他们都一样贫弱而病态。在许多个案里,他们问题的重点也往往在于同样的幼稚、贪欲、恐惧、固执和任性。身为医生,我认为如果在死亡当中可以找到一个值得追寻的目标,那会更卫生一点(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如果抗拒它,则是不健康的、不正常的事,因为那会使人的下半辈子丧失目标。所以说,我觉得就心理卫生而言,所有宗教都有一个尘世以外的目标,那是格外理性的事。如果我住在一栋房子里,又知道它在14天内会倒塌,那么我的所有生命功能都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受损;反之,如果我觉得它很安全,那么我就可以惬意而正常地住在里头。所以说,如果我们可以把死亡视为一个过渡,只是一个未知的、巨大而漫长的生命历程的一部分,那么从心理治疗师的观点来看,不失为好事一桩。
尽管大多数人不明白为什么身体需要盐分,大家还是会基于本能的需求摄取它。心灵的事物也是如此。自古以来,大多数人都会感受到生命延续的需求。因此,心理治疗的诊断并不会将我们引上歧途,而是引导我们沿着人类已经踏出的通衢继续前进。我们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也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明白我们在思考的是什么东西。
我们真的明白我们在思考的是什么吗?我们所认识的思考只是一个等式,我们输入什么,得出来的就是什么。这就是知性的作用。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原始意象的思考方式,它们是一种象征,比人类历史更加古老,自太初以来就深植于人心,世代相传,历久弥新,充斥着我们心理的底层。唯有和它们和谐一致,我们才会有圆满的生命;唯有以它们为依归,我们才会有智慧。它们其实和信仰或知识无关,而与我们的思考是否和无意识的原型一致有关。它们是所有思想难以想象的源泉,是我们的意识挖掘不到的地方。其中一种原始的意象,就是死后生命的观念。科学和这些原始意象是不可共量的。它们是非理性的既存事物,是想象的先验条件,其存在是不容置疑的,而科学只能后验地研究它的实用性和正当性,就像研究甲状腺的功能一样。在19世纪以前,人们以为甲状腺是没有意义的器官。对我来说,原始意象就像心理器官一样,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处理它们,所以我有一次必须对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病人说:“你的神性观以及灵魂不灭的观念都在萎缩当中,所以你心灵的新陈代谢才会失控。”古老的“不死药”的意义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丰富而深远。
最后,我想要回到太阳的譬喻。生命的180度的半圆形可以划分为四个区间。第一个区间在东方,是童年时期没有难题的境况,我们是别人要面对的问题,但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意识的难题分布在第二和第三区间。到了第四个区间,也就是耆艾之年,我们又陷入那种对于我们的意识状态无忧无虑的境况,再度成为别人的问题。小孩子和老年人固然大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即会陷入无意识的心灵世界里。由于孩子的心灵是从无意识发展出来的,所以他们的心理现象尽管不容易进入,但相比再度陷入无意识而渐渐消失其中的老人,还没有那么难以辨认。童年和老年都是人生里没有难题的境况,我在这里不加以讨论。
本讲座节录刊登于Neue Zürcher Zeitung(Zürich,14./16.März,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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