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回味一种滋味,是普鲁斯特的一阵风,分明听到身后有低语,回首却空无一人……也等于你终于写完了这本厚重的书,那些你不记得、抛却脑后的内容,那些毫无印象、感觉的时光、完全付与尘土的表情,仍然在字里行间里蜂拥而来,那么耀眼,那么栩栩如生,或许,今夜你因此失眠。”诚如金宇澄先生所言,记忆就如同小玛德兰点心的气味,勾连起过去与现在、分别与重逢。人类一向是怀旧的生物,我们常常不自觉地跌入回忆的河流,在历史“再临”的如梦体验中品味独属于自己的香醇与厚重。
时年六十五岁的陈冲女士在散文集《猫鱼》里也提到了回忆的感受——“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她企图用一篇篇散文细腻地描摹出回忆中的诸多事象以及它们各自的姿态。在卷首《平江路的老房子》一文中,陈冲围绕着三张老房子的照片,将诸多过去的人、事纳入回忆和书写的场域,我们可以顺着她的文字,看见“房子门前是一片花园”,知道“上三步楼梯后有一块铺了细小瓷砖的廊庭”,发现“阁楼的对面有一个晒台”,甚至可以完整地听见母亲哼唱的英文歌……在《“一号人物”》中,她又细致地展现了自己中学时代的遇见和感受,无线电、《为人民服务》、对着镜子表演的情形让我们如身临其境,读出了老旧上海生活的诸多颜色。《猫鱼》里有不少这样专注于细节的回忆镜头,它们带着隔了一程岁月的昏黄,又意外地颇为清楚,串联起物的、人的、人与物的、物与人的故事。陈冲毫不畏惧地敞开怀抱,坦然地将过去的形状铺平、理顺,晒在文字的“露台”上,令人感叹其中自足又恣意的辽阔与温暖。生活、回忆、文学,在这本书中钩织了一个“再现”的时空,并艺术性地呈现了其内在的广阔与丰富。
陈冲的文字或许会让人想起新时期以来的两阵散文热——三毛与李娟。许多读者对她们的文章都颇为熟悉。在上个世纪,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与《稻草人手记》为中国读者带来了烈焰般热辣狂放的大漠生活,其简洁的文字串联起北非诸多异域生活的小事,情感基调温和而炽热,掀起了一股“流浪文学”风潮。而当下,李娟《我的阿勒泰》大火,她对于田园牧歌般的诗意环境和恬静生活的描摹高原季风般地吹遍南北,激起了青年一代对天山生活的无限神往。她们的散文都从生活起笔,用文字再现记忆中的细节与真实,将琐碎的日常编成层次分明的花环,成就了芜杂生命的诗性言说。
《我的阿勒泰》电影海报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散文承担了再现回忆的艺术使命和文学天职,“回忆”成了散文的基本口吻,琐碎的细节在散文艺术的处理中获得了审美价值的确认。从“五四”时期周作人、朱自清的文章到张爱玲的随笔,再到三毛、李娟,散文与回忆、生活始终血脉相连。杜威曾经说过:“构成艺术品的寓于媒介并通过媒介的自我表现本身,是自我释放出来的某种东西与客观之间的相互作用。”根据席扬的分析,这意味着,表现是经验的结果,经验孕育了“表现”的生成过程,同时,只有当“经验”被表现时才成为真正的经验,“表现”又成为“经验”的确证。的确如此,散文艺术中始终存在两个文学场域——一是属于过去的、回忆的“经验”,二是属于现在的、当下的“品味”,散文便是一种以回忆的“经验”来拨动当下内心体验的艺术。在审美的视域中,记忆中的经验只有被充分地“文化化”,才能被人的情感系统所储存并在日后激活;芜杂琐碎的生命日常,成为艺术表达之前,早已被“诗化”为了一个充满审美势能的叙述框架。散文有着一种强大的召唤力,散文家们总能够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完成提纯,将作者、读者以及他们各自的生活和回忆拉到同一个现场,激荡出直击人心的情感共鸣。可以说,散文是生活的诗作、生命的诗作。
散文精妙如斯,但其在现当代中国的命运却十分坎坷。“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小说地位的上升使散文面临着今人文类等级观念偏颇的忽视,只有三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两次崛起让人们知道,这种文体依然存在并熠熠生辉,而其中的曲折与沉浮早已不同于文言时期的写作。中国古代的散文作品往往提倡“文以载道”,到了“五四”之后,“载道”的使命被小说接过,散文愈来愈趋向于艺术性的、审美性的文学存在。沿着这条脉络,谈及现当代历史上有名的散文佳作,不能不说到朱自清与俞平伯二人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两篇美文都以一次泛舟秦淮河的经历作为散文的主干,深度挖掘回忆中秦淮河上的种种细节、自我的思绪,并以诗歌般的语言将所有翻飞的感受连缀成篇。俞平伯笔下一段“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至今依然令读者沉醉。更不用说朱自清那句“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所展现的语言魄力。朱俞二人的笔如同一捧天火,将极为平常的所见所闻熔炼成闪光的宝剑,让读者一见便为之心颤。除此之外,史铁生的散文也颇有特点。《我与地坛》《病隙碎笔》两部散文集以细腻的观察、乐观的情感、动人的笔触令一代代读者为之动容。时至今日,《病隙碎笔》中那段“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依然令人惊艳。
这些作家仿佛是从生活的羊肠小径上经过,采走几声鸟鸣、几朵白云,便灌入钢笔写成文字。读者很难从他们的文字里找到某种“文学概论”的结构,没有程式、没有固定、没有生搬硬套,他们的作品永远洋溢着蓬勃的、个体的生命力。可以说,散文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个体性,就在于“有我”。
个体的回忆,是重建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重新阅读自我的一种方式,人得以在其中发现、探索、整理那些深埋在岁月深处的机缘和秘密。许知远写过:“在海边,我们说起惠特曼,他辽阔、敏感与放肆的生命力。我们突然安静,望着太平洋与被冲到海滩的贝壳。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一点陈冲,她自足又拥抱远方,腼腆又恣意,只有不断地探索——有关自我也有关世界——才令她暂时安心。这本书是对她这种寻找的最佳呈现。”个体生命的书写是对自我生命历程的一种纪念,而散文这种文体,以其强烈的真实性,恰好承载起重建回忆与生活经验的重量,以文学的审美性为生活和回忆增添求真的动量。散文本身在审美创造中对“真情实感”的理论定位和在实践中对它的倚重仰赖总引导着人们从自我的体验存在中去寻找要表现的东西。在这种寻找中,人得以逐渐建立起真正的自我、自我的主体,并从中获取沉潜经年的力量。在这个维度里,时间与空间可以完整地被看见,我们可以站在时间之上眺望所有已经消逝的东西,将生命中的芜杂琐碎变成无限的、永恒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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