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决心,要为离去的胡承伟兄写几句话了。这几天忙着在乔治亚州一个大学作讲座,白天,好客的主人还带我去参观了一处著名的墓地,其中葬着艾略特的好友Conrad Aiken。夜里半睡半醒,从承伟兄身上想到了鲁迅先生《孤独者》笔下的魏连殳。旅馆古老的壁灯闪烁中,往事的碎片涌入记忆,似乎还带着一丝来自鲁迅笔下的萧索,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胡承伟
胡承伟是我在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同学。那次是文革后首次恢复的全国研究生招考,同学间年龄差距相当大,经历也各异。他也来自上海,文革前就入学北大,我却是69届初中毕业生,在里弄生产组踩着缝纫机一路考了上来。有几次在北京图书馆遇见他,他正在修订一本有关法国电影的译作,说好多年轻演员都在问他要书。谈话间,我难免感到底气不足,颇有些小和尚遇上大和尚的心虚。他是法国文学专业,我是跟卞之琳先生学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我们见面其实不多,因为他在北京有自己的家,不与我们一起住宿舍。不过又听说他是寄居在老干部岳父的篱下,他性格狷介,有些不适意处。三年研究生毕业,我分配回了上海社科院,他留京,在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
或许是他从电影圈的朋友那里,听闻我与我在北图的女友之间出了一些状况,他还特意来劝我,好像是“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意思。其实他的消息不那么准确,但我感谢他。一两年后,也同样关照我的李文俊老师告知,承伟兄去了深圳。一介书生,我琢磨不透他去那里要做什么,不过这在当时也算是新浪潮。
过了两三年,承伟兄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人在上海,要来“投奔”我这个小师弟。原来他还是要回法国文学研究的老本行,想来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我立刻为他找了我的上司王道乾所长。道乾先生是诗人,也是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王小波后来说过,他是从道乾先生的译本中学到了真正成熟、充满现代感性与张力的汉语。)王道乾先生十分欣赏承伟兄,也与他详尽讨论了莫里哀戏剧研究的计划,但具体到户口与住房问题,却搁了下来。当年要改动户口,真可谓难于上青天,涉及到一系列问题。承伟兄只能又独自返回了深圳。
1988年,我获福特基金奖,来了美国。翌年,承伟兄也来了法国。我很为他高兴,终于他能在法国研究法国文学了。只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毕竟得为稻粱谋,在一家广播电台先找了份工作,开始像转蓬似地转个不停。还听说他妻子留在了国内,他只身在巴黎,挺寂寞的,加上他多少有些傲世蔑俗的意味,日子更不容易。孑然独立在国外,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确实相当不易。我初心想继续作艾略特研究,却一直要到快三十年后,才得以为一个美国出版社新版的艾略特诗选写了篇小序。
再见承伟兄,要到好几年后。我改行写起了英文小说,在巴黎书展上为我法文版译本宣传、签售,他兴匆匆地带着北岛一路找到了我的摊位。这样,我们又重新联系上了。我的书在法国还算畅销,法国各种各样的文学节又多,我每年都得去一两次法国,有时还更多一些。每次到巴黎,总要与承伟兄聚一聚,聊文学,聊人生的偶然与必然,聊我们先前没谈到的种种。
他住埃菲尔铁塔附近的一处公寓。国内的朋友来巴黎,大多会在他那里挤一挤,“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甚至我女儿裘莉,在一个法国书展上“狼吞”了三十多只法式小三明治的“法粉,”也要到他那里挤一挤,早餐还指定要胡伯伯煎蛋。如此这般,挤掉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开支不在少数。知道法国电台的工资不高,我到了巴黎都会给他带些东西,更找了我女儿在他那里饮食“苛求”的借口,硬给他手中塞了点钱。
有一年,法国“世界报”把我小说《红尘岁月》在报上连载了整个夏天。承伟兄看到了,立即动手将其翻成中文,并在电台安排了播出。然而,他从未向我提过有关翻译的报酬,仿佛这根本不是他要关心的问题。也巧,前一年我刚去了香港中文大学作访问教授,北岛夫人甘琦女士出任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我与她联系后,在她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的《红尘岁月》。这本书后来还被“亚洲周刊”评为年度最佳华文小说。说来惭愧,这多亏了承伟兄的译笔生花;更惭愧的是,出版社付给他的翻译费甚少。
又过了几年,我在“小众菜园”上读到金宇澄《繁花》的消息,到“弄堂网”上找来看了,大为折服。立刻给承伟兄发了电子邮件,附上“弄堂网”的连接,我相信他一定也会喜欢上这本书。不出乎意料,他特别喜欢,因此还和宇澄兄成了好朋友,不断地给我发有关《繁花》得奖种种的消息,仿佛与他自己获奖一般意气风发。人们常说文人相轻,可在他身上,我却一点也不见相轻的意味。
第二年的巴黎书展,宇澄兄也到了法国,却是承伟兄陪着他走进了我签售的帐篷。我们一起相聚在拉丁区的馆子里,为文学干杯。一次宇澄兄还特地走到我帐篷,苦口婆心地劝我也要用中文写一些东西。我听了,还真写了不少,有一部分收到一本题为《外滩公园》虚构批评集子。同样,宇澄兄也说服了承伟兄,他动手开始写一本名为《花落水流红》的长篇小说。在法国期间,他更责无旁贷地担任了宇澄兄的翻译与导游。听说他们在巴黎的古玩市场还觅到了一架古色古香的座钟。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突然接到承伟兄打来的一个电话,说要借钱有急用。我立刻给他从银行电汇了过去。他在电话中语焉不详,但我有些担心了。承伟兄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孤高不羁,不到山穷水尽,他应该不会开这个口。
接下来是新冠三年,我去不了巴黎看他。大家都忧心忡忡,他的电话也少了。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电话,听宇澄兄说也联系不上他。我接连给他发电子邮件,最终联系上了,他只说是电话号码变了。只是他声音也有些变了,听上去模糊,嘴里像含了个核桃。
又过了些天,他打电话来,说把上次问我借的款子电汇回来了,声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接下来却又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宇澄兄急了,打电话到承伟兄在上海妹妹的家里,才得悉他病倒了。中风、脑梗、心脏也出了毛病,被送进了医院,接着转入了护理院。那里,我女儿去看过他两次,说胡伯伯几乎认不出她了,很伤心。去年我也有一次去巴黎,但只有半天时间,女儿说根本来不及去远郊的护理院,下次吧。
想不到,没有下次了。
回想起来,承伟兄身前也给我介绍过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其中有张宁女士,她在日内瓦大学教书,还邀我到她那里讲过两次课。听她说,承伟兄在国内的妻子曾到巴黎来过,他给她买了一张旅游团票子,让她在法国转了一大圈,无声无息地回去了。承伟兄去世后,也是张宁给我转了一篇他朋友写的悼念承伟兄的文章,文中提到承伟兄后来在巴黎有过一个女性朋友。聊到未来的打算时,他提到他要写书,她却大不以为然,说这把年纪了,何苦呢?他来火了,两人居然就此分手。
再回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魏连殳。虽然魏连殳所处的时代使他的生存空间变得十分狭小,但他还在积极地探寻人生的意义,坚守自己操守与理念的人,与世不合,因此孤独、潦倒落魄。他最后在世俗的意义上“胜利”了,成了杜师长的顾问。内心却清楚他是失败了,居然与他痛恨的那个社会沆瀣一气,吐着血,孤零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承伟兄呢?
不管人们会怎样评价,他终究还是守住了自己一介书生的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逝者如斯,水流不断冲刷、已悄悄冲走了他底线的基础。
“于是我们继续击水。逆水行舟,却不停地被水冲回了过去。”
(作者裘小龙,翻译家,作家,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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