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34 年,大宋景祐元年,大辽重熙三年。
上一年,刘太后去世了,宋仁宗亲掌大权。按照惯例,这第二年当然要改元,所以,明道改成了景祐:期待年景好,上天庇佑的意思。
这几年,也真是巧合了。南边的大宋,北边的大辽,西边的西夏,皇帝和母亲的关系都出现了重大变故。大辽那边,9月份,辽兴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法天太后萧耨斤软禁了,把权力夺回自己手中,与此同时,把他母亲的亲信和部将也都处死了。这是一次伦常惨变啊。西夏那边就更过分了:刚继位两年的李元昊更是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之所以要下这样的重手,是因为他的舅舅卫慕山喜谋反,连带上了李元昊的母亲。在《文明之旅》1032年那一期节目里,我们就讲过这个逻辑:在游牧社会里,上层贵族的婚姻,往往是部落联盟的象征。所以,家庭内的人伦惨剧,其实也是部落之间权力斗争的延续,所以,有时候就会特别血腥。
再看大宋这边,刘太后去世,宋仁宗亲政,表面看是正常过渡,风平浪静。虽然关于仁宗生母李宸妃的事儿,也闹出了一些波折,但最后误会也解开了,仁宗还哭着祭拜了刘太后,说大娘娘啊,原来你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迫害我亲娘啊,您这一辈子,我可算是能还你一个清白了啊。后来到了刘太后下葬的仪式上,宋仁宗也是攀住了刘太后的棺材,大哭不止,说,你养育我的辛劳,我这辈子拿什么回报你啊。也是哭得情真意切。不管怎么说,大宋皇家这个“母慈子孝”的脸面,算是基本维持住了。至少不像北边和西边那两家,闹得那么难堪。
但是,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刘太后和宋仁宗之间,不仅有私人的养母养子的关系,她俩之间还有一层关系,那就是朝廷的前后两任当家人。任何职位的前后任之间,都是有天然矛盾的:你的人,我要不要用?你的政策,我要不要延续?如果延续,那我的存在感怎么办?如果改弦更张,那带来的震动怎么办?这都是问题。
刘太后和宋仁宗的这次权力交接的震动,大家都没想到,居然集中体现在了仁宗皇帝的婚姻上面:皇帝要和皇后离婚!好吧,公元1034年,我们就从大宋朝的这场天字号婚变聊起。
皇帝要离婚
宋仁宗要离婚,废皇后这件事,起因呢,好像也就是那种很常见的后宫争宠。
仁宗皇帝现在多大?24岁。刘太后一去世,那他还不放飞自我?20多岁的大小伙子,在前朝大臣面前,还能守个礼数。但是一回了后宫,门一关,除了妻妾就是宦官,数他最大,那可就由着他左拥右抱、放浪形骸了。正牌的皇后郭皇后就不乐意了,就去吵闹。有一次吵急眼了,郭皇后也是年轻沉不住气,动手就要打那些妃嫔。仁宗上去拉架,郭皇后来不及收手,一把就扇到了仁宗脖子。仁宗大怒,连我都敢打?这日子没法过了,当下就起了要废皇后的心思。旁边的宦官还拱火,说您有这想法,好办啊,趁热,赶紧把伤痕给大臣们看,大家肯定支持你废掉皇后。果然。当朝宰相吕夷简一看皇帝被打,也赞同他废掉皇后。
那这就仅仅是小两口打打闹闹吗?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是宋仁宗和刘太后时代决裂的一个标志性动作。这个婚姻悲剧的种子,从10年前就已经种下了。
10年前,宋仁宗14岁,娶了郭皇后。但他最先看上的,不是郭皇后,而是一位姓王的四川女子。据说姿色非常动人。但是在刘太后看来,长得好看,恰恰是这位王小姐不能当皇后的理由。你看,这就是代沟。在长辈的眼里,皇后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温良贞静、恭俭柔顺等等。如果皇后太好看,那就有可能也参与到后宫的争宠中。对于需要安静的后宫来说,这就是一个不利因素了。所以,这位王小姐出局。
那退一步呢?仁宗还看上了一位张氏。张小姐长得没那么好看了,但是家世不错,祖上曾经做过大宋开国时期的将军。刘太后说,张小姐进宫可以,但是不能当皇后。刘太后心里有个更中意的人选,她说,皇后最好符合两个条件:第一,祖上有过高光时刻。第二,后来家世衰落了,所谓出自“衰旧之门”。这样的皇后,既有高贵的出身,也不至于形成外戚势力。按照这个条件去套,刘太后看上了同样出身勋贵的郭皇后。
这个选择,确实符合政治理性,但是你想想仁宗的感受:被迫接受了一个被强加的选项。这是这桩婚姻里的第一个悲剧因素。
紧接着,第二个悲剧因素也出现了。
结婚前的仁宗皇帝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你可能很难想象,是一种完全没有隐私的生活。他就住在刘太后的卧室里面。后来的大臣,比如司马光提到这一段的时候,都是夸,说好啊,小伙子被看得死死的,年纪轻轻不能近女色,所以身体好啊,所以后来在位时间长啊,这是刘太后对仁宗的最大功劳啊。但是,你要是宋仁宗,十三四岁的年龄还和妈妈住在一间卧室,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结婚了,可以自己住了吧?可以。郭皇后性格上可能有点小心眼,她现在代替了刘太后,管着自己的丈夫。其他后宫里的美女,甭想沾皇帝的边。郭皇后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狐假虎威,宋仁宗之所以不敢说什么,不是因为她,而是她身后的刘太后。你想,这夫妻关系能好得了吗?尤其是,刘太后一旦不在了,这夫妻关系能不出问题吗?
有一个可以类比的例子,就是清朝的光绪皇帝和隆裕皇后。他们俩结婚,也是因为慈禧太后的包办,隆裕皇后是慈禧娘家的侄女,也是光绪的表姐。那你想,隆裕皇后在宫里,觉得自己的第一身份,是光绪的妻子,还是慈禧的侄女?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慈禧在后宫里的权势,光绪皇帝怎么比啊?慈禧的权力是通过她延伸到光绪的婚姻里的,然后间接实现对光绪的控制。
我手里的这一本《宫女谈往录》里,就说到了一个情节。
话说,光绪皇帝最后那段时间,已经是大病将死之人了,还被软禁在瀛台。皇后每天还是来问候光绪皇帝,其实那不是什么夫妻之间的关怀,而是为太后来监视皇帝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所以,每次皇后来,行礼完毕,光绪都是一句话:请跪安吧。就撵她走。按说这是皇帝的权力。但是有一天,这一天距离光绪临死也就十几天了,光绪连说了两遍,你跪安吧,隆裕皇后就是装听不见,大概还想打探点儿什么。光绪皇帝就暴怒,起身一把抓住皇后的发髻,要把她拖出去,玉簪子都掉到地上。
这本书的口述人,是一个当时在场的宫女就说,“隆裕有这样一个妈,有这样的一个妈当后台,有这样的一个妈给出主意,受这样的一个妈的教育、支持和操纵,请想,她能够温柔恭顺地对待光绪吗?说不定,一有机会也要把光绪打个血肉模糊呢!”
回到宋仁宗和郭皇后,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但关系模型是一样的:刘太后通过自己亲自选中的郭皇后,把权力延伸到了宋仁宗的婚姻里,间接实现了对宋仁宗的控制。那可想而知,只要刘太后一死,仁宗摆脱这段婚姻,也就是间接摆脱刘太后的控制。
这是这桩婚姻里的第二个悲剧因素。
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悲剧。这桩婚姻最大的悲剧因素,是因为它是皇家婚姻。
在皇权时代,一个人权力的大小,不仅跟正式的官职相关,更是和他与皇帝的远近相关。谁越接近皇帝这根权力的魔杖,谁就越对皇帝有潜在的影响力,谁就间接拥有了巨大的权力。所以,皇帝和皇后的关系,不仅是小两口的事儿,而且也关系到身边很多人的祸福成败。那你想,有多少人要介入他们之间的关系啊?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悲剧。
宋仁宗废掉郭皇后之后,本来也就是小两口一别两宽的事儿。宋仁宗也很厚道,并没有公开斥责皇后有什么不对,而是说,皇后生不出儿子,愿意出家当道士,于是封她一个名号,叫“玉京冲妙仙师”,法号“清悟”,让她搬到长宁宫居住。诏书里的话,写得是非常客气的。说皇后入道的意志很坚决,这么高尚的志向,咱们还是尊重她吧。你看,这么处理本来是很体面的。
但是,郭皇后的厄运并没有到此为止,就在她出宫之后的第二年,突然就死了。为什么呢?
有这么一个记载,说有一次宋仁宗在皇宫的后院里游玩,突然看见了郭皇后原来用的轿子。睹物思人,毕竟夫妻一场,还是有感情的,就写了一首小词,派宦官送给了郭皇后。还让宦官带话儿,说我将来会把你召回宫里的。
这话可能也就是一张空头支票,但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有的人马上就恐慌了。谁啊?就是当年怂恿仁宗废后的宦官,这个人叫阎文应。如果郭皇后东山再起,跟皇帝是一笑泯恩仇,但是弄死他,也就是捏死一只蚂蚁,他能不害怕吗?正好,郭皇后有一次生病了,阎文应带着医生去看望,过不了几天,就说郭皇后死了。大家都怀疑是阎文应下的毒手,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这就是宫廷斗争的残酷之处。一旦有人在宫斗中失败,被迫离开皇帝,那往往就会有人落井下石。而落井下石的人,也会拼尽全力阻止这个人再回来。这不是年轻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这是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之间的生死搏斗。
再举一个例子。宋仁宗废掉郭皇后之后,私生活自然就更不检点了。一位尚美人,一位杨美人,每天大被同眠,很快皇帝的身体就搞坏了,甚至生了一场大病,严重到连着好几天都无法进食。那还行吗?宫里的长辈杨太妃也劝,前面说的那个宦官阎文应也劝,最后仁宗说行吧,这两个美人,就送出宫去吧。阎文应送她们走的时候,两个美人就哭啊,求饶啊。阎文应上去就给了两个大嘴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然后就送走,一个出家当了女道士,一个另外找了一间宅子安置。你就说,这两个美人还有机会回来吗?没有了啊。至少就这个阎文应,他会拼出老命不让这事发生的。他不是怕皇帝身边多了两个美女,他是怕那两个大嘴巴记的仇,反扑到自己身上啊。这就是宫廷斗争的残酷之处。简简单单的来来去去,背后都有刀刀见血的处处杀机。
小结一下,宋仁宗和郭皇后的这场婚姻悲剧,其实内涵了三个悲剧因素。
第一,包办婚姻。强扭的瓜不甜。两人关系的基础本来就不好;
第二,刘太后的权力,通过郭皇后,伸到了小两口的关系内部。两人关系里,有强势第三人的影子。
第三,宫廷斗争,不仅有皇帝和他的女人们,还卷入了皇帝身边的宦官。小夫妻打架,很容易被放大成刀头舔血的阴谋。
但是,情况还不这么简单。如果把宋仁宗亲掌大权这个政治背景加进来,这场大宋天字号的婚变就更复杂了。
与旧时代决裂
宋仁宗一定要废掉郭皇后,你也听出来了,这不仅是个婚姻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从某种角度上说,这甚至是宋仁宗和刘太后时代划清界限的一种方式:你给我定的媳妇,我不要了。
历史上对宋仁宗有一个很有趣的评价,说他:“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官家,在宋代就是皇帝的意思。啥事都不会做,就会做皇帝,你琢磨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首先一层,当然是说他倚重士大夫,敢于授权,因为自己啥都不会嘛,那不相信大臣怎么办呢?但是这句话还有第二层意思,会做皇帝,这就不是表面的那些“恭俭仁恕”之类的高尚品德能概括的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庙号叫“仁宗”的皇帝。你想,在儒家的价值观里,“仁”这个字眼那是什么地位?后世史家基本认为宋仁宗名至实归,是一个很仁厚的皇帝。但是,宋仁宗在位41年,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只是一个性格柔弱的老好人,那怎么可能稳定政治秩序?怎么避免大权旁落?说白了,在宋仁宗的性格里,既有宽仁厚道的一面,也有敏锐刚猛的一面。他知道什么事该放手,什么事该紧盯,并在这二者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这才是所谓的“会做官家”的意思啊。
我自己在读史料的时候,宋仁宗亲政之后的几个动作,是让我眼前一亮的。
我们回到上一年,明道二年,刘太后是4月30日死的。然后当然是治丧。
5月18号,群臣上表,请皇帝正式出来办事。刚开始当然不能答应,母亲死了,皇帝应该内心悲伤嘛,怎么能出来工作呢?然后是三请三让,答应了。这是一套固有的程序。到这一天,就算是宋仁宗正式亲政了。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请记住这个日子,5月18号。
第二天,5月19号这一天,宋仁宗下了三道诏书。
第一道,钱惟演,就是那个大文学家,吴越王的后裔,也是刘太后的姻亲,去吧,去河南府上任吧。别在开封城待着了。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原来被刘太后罩着的人,现在保护伞没有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第二道诏书,召回了两个人,一个是宋绶,一个是范仲淹。为什么是这两个人?看过我们以前节目的人应该知道,这两个人因为劝说刘太后还政宋仁宗而被贬。现在好了,皇帝投桃报李的时候到了,你们的好日子来了,调回开封,准备大用。
第三道诏书,是更换了一批御药院的宦官。这里插一句,宋代的御药院,最初的职能就是字面意思,管皇宫里的用药。但是因为医药的事,见皇帝方便,也必须获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时间一长,御药院不仅机构庞大,而且职能几乎无所不包,从负责皇帝的用药安全,到为皇帝传递信息。
你看,这一天的三道诏书,分别释放了三个信号:刘太后的人,好日子过去了。过去为我说过话的人,好日子要来了。事关皇帝人身安全和机密事务,班底全部要撤换,原来的人,我信不着。
又过了三天,5月22号,把曾经受到刘太后重用的 9 个大宦官,全部撵出开封,到地方上任职。
再过三天,5月25号,身边的人清理完了,该动前朝的官员了。从宰相吕夷简到枢密使、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一共7个人,一日之间全都罢免外放,朝堂为之一空啊。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本来呢,宰相吕夷简是知道的,这个过渡时期不好过,所以,一直保持和宋仁宗密切磋商的状态。谁谁谁是太后用的人,咱们把他们罢免,这主意都是吕夷简给仁宗出的。结果仁宗回去跟郭皇后一说,这个时候郭皇后还没有被废,郭皇后嘴一撇:他吕夷简不是太后的人?他就是个机灵鬼,比较善于应变罢了。仁宗说,好,那吕夷简也罢免!最后在朝堂上宣布这一系列决定的时候,吕夷简一听诏书里居然还有自己的名字,大惊失色。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我?不是提前做了工作了吗?再一打听,原来是郭皇后吹的枕边风。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后来宋仁宗要废皇后,吕夷简第一个举手赞成。这个根儿,是打这儿种下的。
你就看看这连续三个动作:释放信号、清理身边、更换朝臣,三个动作条理分明、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你可以设想一下:我原来在一个单位任副职,原来的领导调走了,我头一天还在公开感谢老领导的栽培之恩,掌权之后的一周之内,就把老领导用的人一把清空。这不是一般的能力啊。这既需要强悍的政治意志,又需要惊人的谋划能力。24岁的小伙子宋仁宗,居然做到了,我们不得不暗暗佩服,一个以仁厚而著称的君主,居然还有这么个侧面,没想到吧?
好,朝廷清空了,接下来谁干活呢?提拔上来的人,大概是这么几拨。
一拨是宋仁宗当太子时候的老师、辅臣,也就是所谓的“东宫旧臣”,这是皇帝从小就信任的人。比如张士逊、李迪、王随,还有寇准的女婿王曙。好用不好用先不论,这是信得过的人,先提拔上来再说。
还有一拨,就是刚才提到的,刘太后时期为仁宗说过话的人。这里面有名的是宋绶和范仲淹。但其实,宋仁宗的心思非常细。不仅是活人,死了的人比如寇准、杨亿,平反了;不仅是官员,哪怕是平民,也平反。比如,当年有一个叫林献可的平民,也是呼吁刘太后还政,被流放岭南,现在也平反,还给了小小的武官让他做。
再有一拨呢,就是当年跟刘太后硬刚过的人,现在也提拔。举个例子,仁宗提拔了一个军人王德用当枢密院的副长官。为啥提拔他呢?因为仁宗去翻检刘太后留下来的档案,发现这个王德用当年居然屡次和刘太后对着干。刘太后要在军队里提拔一个人,从皇宫里写了个条子出来,让王德用办。王德用说,这是军政,拿条子不管用,不办。还有一次,刘太后非常宠信的一个人张耆,他家旁边的一个寺庙失火,张耆就找王德用,说你派点兵保护一下我家呗?王德用说,不派。还有,刘太后死了,有关部门提出来要安排卫士带甲守卫,王德用说,没有这个规矩,也是不办。仁宗说,好,这个人能大用。结果王德用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武夫,大老粗一个,没啥学问,枢密院的领导我干不了啊。仁宗说,少废话,让你干你就干。还专门派身边人催他去上任。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个逻辑不就是:凡是拥护过刘太后的人,我就不用;凡是反对过刘太后的人,我就要用吗?这也太僵化了吧?
话不能这样说。政治性的操作,往往带有释放政治信号的意涵。操作得越矫枉过正,转的弯子越急,释放的信号就越清晰、越强烈。一个类比的例子,就是清代:太上皇乾隆是1799年正月初三死的,嘉庆皇帝正月十八就处死了和珅。按说“三年不改父之道”啊,太上皇尸骨未寒,你为啥就要把他最宠信的大臣弄死呢?就不能只罢免不杀人吗?不行。乾隆掌权63年,如果不杀和珅,不释放这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新皇帝的权威就不容易树立得起来。现在看宋仁宗的这套操作,底层的原理是一样的。
但是,这种急转弯的操作,往往来得要快,收得也要快。不然就会引发人人自危,朝局动荡。清朝的嘉庆皇帝处死和珅之后,第二天就下诏,说这案子办完了,就杀和珅一个人,大家不用再担心株连了。
刚才我们讲的宋仁宗的那一通操作,是发生在上一年,1033年的5月份的事,到了6月8号,仁宗马上就踩了刹车。下了一道诏书,说,刘太后抚养了我11年,既有恩情也有苦劳。但是现在有的人啊,不识大体,拿当年刘太后执政的时候的失误说事儿,我可是个孝子,我听不得这个。以后啊,所有当年刘太后垂帘听政时候的事儿,不许再说了。
你看,前后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政局翻来覆去地变化了两次。到了上一年的11月,甚至连那个被贬出去的吕夷简,因为行政能力特别强,仁宗觉得还是他好用,又重新召回来当宰相了。这个政治过渡期的震荡也就过去了。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翻过一年,到了景祐元年,1034年的年初,宋仁宗又搞了废掉郭皇后这一出戏呢?这是为了继续和刘太后时代切割,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新皇帝立威
宋仁宗要废掉郭皇后,这当然是和刘太后时代决裂的一个政治姿态。毕竟是当年的包办婚姻嘛。这是一个束缚和反束缚的斗争。仁宗亲政了嘛,要摆脱刘太后的影响。
但是,如果深入到具体过程和细节,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宋仁宗要对付的,何止一个死掉的刘太后啊。
郭皇后误打了仁宗一巴掌,仁宗火了,说要废皇后,然后把脸上的伤让宰相吕夷简看,吕夷简也同意他废后。这事发生在1034年的年初。但是,这时候仁宗并没有彻底下决心。小两口打架,气头上说离婚,未必真就离得了。
但是这消息可就传出去了,反对的声音就起来了。带头的人是谁呢?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
我们前面的多次提到范仲淹,你也可能留下了这么个印章,这个人官不大,发言的瘾却特别大。范仲淹这个时候的官职是左思谏,是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的官员。现在皇帝要废皇后,范仲淹就说,这事不行,你自己想想得了,千万不能让外面听见了。
宰相吕夷简一看,坏了,范仲淹声望很高,他反对,那外边的那帮专门负责提意见的台谏官肯定都反对。赶紧,堵嘴,于是就下令给有关部门,说不许收台谏官们关于这件事的奏折。
正式发言的渠道被堵上了,那只能引发更大的政治动荡。话说有一天,范仲淹等一众10个人,都是台谏官,就堵在仁宗上朝的宫殿门口,请皇帝给个说法。皇宫的护卫当然把门关得紧紧的。其中一个叫孔道辅的,还是孔子的四十五世孙,就拍着皇宫门上的铜环,大喊,皇后都要被废了,为啥不听听我们的意见呢?
皇宫的门拍不开,队伍就转头去宰相办公的地方,找宰相吕夷简算账。那话说的: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把皇帝和皇后就当父母。现在父母不和,我们当儿子的就该劝和啊,你倒好,你顺着咱爹把咱妈给休了。你怎么想的?一时间乱糟糟众声喧哗。
吕夷简说 ,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范仲淹们就说,我们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就是汉光武帝刘秀吗?那是刘秀这辈子光彩的事儿吗?这也要学?皇帝废后,那都是昏君干的事儿。你现在劝皇帝当昏君,行不行啊你?
吕夷简拱拱手说,我说不过你们,你们自己找皇上说去。大家说好啊,明天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儿,咱把这个理儿摆清楚。
你想,宋仁宗和吕夷简怎么可能让他们真的在朝堂上公开争论这个事儿?
第二天,这些台谏官没有等来皇帝,倒是等来了自己的离职通知。什么孔道辅、范仲淹,都被贬出了开封。但是按照规矩,这样级别的官员被调任外地,总还是要举行一个送别会的。皇帝要和他们见一面,安抚安抚,嘱咐嘱咐。但是这一回,所有的规矩都免了。朝廷直接派使者押着他们,连夜出城,再也没有见皇帝的机会了。再后来,虽然还有人写奏折说劝说废后这件事,但是仁宗皇帝就一概不理了。
等到了这一年1034年的9月30号,仁宗彻底下决心,把郭皇后送出了皇宫。到了11月1号,又宣布了一个大消息,皇帝要立新皇后,人选都定了,是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
这一连串的行动特别让人费解。先前废掉皇后,本来就不太体面,士大夫们根据儒家伦理,要反对,那么这个时候立新的皇后,也有人跳起来反对。有士大夫说,刘太后刚死一年多,丧服期间,皇帝娶媳妇,不合礼法啊。
的确,中国古代有为父母守孝三年的传统。当然了,皇家之丧跟老百姓不太一样,国家运转不能停摆啊,所以皇家守孝,是以日当月的,民间不是27个月嘛,皇家就是27天。但毕竟三年没过,这么短的时间,皇帝再结婚,还是不合适。
你说宋仁宗这么着急结婚。是因为特别喜欢曹皇后吗。其实也不是,又过了一些年,甚至又闹出来要废曹皇后的事儿,不过没有办成而已。
你看,奇怪吧?宋仁宗非要娶媳妇,明知不合礼法也要娶。但是新娶的这个媳妇,他并不喜欢。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不仅我们现在觉得奇怪,在宋朝的宫廷里,这一直是一个谜,也是一个热议的话题。
比如说,几十年后,宋哲宗登台,当时的高太后还问呢:当年仁宗皇帝怎么能在丧服期间就娶媳妇呢?大臣们怎么就肯呢?神宗皇帝也问起过这件事,也没人能回答。这事别说在皇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家,这事也不行啊?
关于这个事的答案,其实有个传说,据说有人去责问吕夷简,吕夷简说,嗨,我当然知道皇帝丧服期间娶媳妇,不合礼法。但是这里面有隐情啊。咱们这位仁宗皇帝,年轻,后宫里面那么多年轻的妃嫔,如果没有一个正牌皇后管着,后宫非乱了不可,这对皇上不好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这是吕夷简的视角,那仁宗怎么想的呢?
我有一个猜测:这是宋仁宗对台谏官的立威之举。摆脱刘太后的控制,这是仁宗亲掌大权的第一步。让满朝大臣明白,规矩是应该有,但是规矩是皇帝我定的,而不是你们这些大臣随便说个规矩就能压我的,我要你们承认我的权威,这是第二步。
这个猜测符合事情发展的过程。最开始,在废后诏书没有颁布的时候,仁宗是有犹豫的。甚至在废后诏书下过之后,他还下过一道诏书,那个措辞就很有意思了,说皇后有过错,大家都知道,但是我呢,宽大为怀,还没有废黜她,只不过让她换个地方住住,让她好好反省,至于生活待遇嘛,还是按皇后的标准给。这是啥意思?就是没下决心嘛,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嘛。
但是自从范仲淹等人,也就是台谏势力的介入,大家群情汹汹地一反对,反而帮宋仁宗下了决心:
你们反对?好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偏要废后,我偏不让你们说话,我偏要把你们贬出去,把你们贬出去之后,我还要在丧服期间娶个新媳妇,至于我喜不喜欢这个新媳妇,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你们反对的时间内把媳妇娶了。我倒要看看,我的家事,是我做主?还是你们做主?我刚刚摆脱太后的阴影,岂能马上又被你们这些大臣掣肘?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刚才这一段,是我替仁宗写了一段内心独白。
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皇帝和士大夫达成了一种默契:皇帝坚决要做的事,你们不能拦,拦也拦不住。你们要表达,可以表达,但是要在允许的界限内。
万维钢老师在《精英日课》里面介绍过一本书,叫《权力七规则》,作者是斯坦福大学的组织行为学教授杰弗瑞·菲佛(Jeffrey Pfeffer)。这本书的内容,还是挺让我惊讶的。因为权力世界的逻辑,我们普通人其实是很难理解的。比如其中就有一条,权力的规则,就是要不讲规则,突破规则。
道理很简单,文明社会的一大特点就是大部分人都遵守规则。我们从小受的训练就是要做老实人、要听话、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惹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敢小小的冒犯一下规则,他就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甚至就是更大的权力。
举个例子,按照正常的规则,在公司里办个事,要层层打报告,等待审批,往往好事也等凉了。比如有个人干脆破坏规则,直接跑到公司老板的办公室里,去找他申请资源。没准他一听有道理,当时就批了。他不仅得到了资源,还让一层层的官僚觉得他不好惹,还在老板那儿留下了好印象。多赚!没批怎么办?没批,他有什么损失呢?为公司的利益破坏了规则,这事不难被原谅吧?要不怎么美国有句谚语,说得真精彩,叫:“与其请求允许,不如请求原谅”呢。对啊,遵守规则的人,天天等着别人允许,而那些破坏规则的人,反正规则已经破坏了,我就等着别人原谅呗,反正我事情已经做了,该拿的好处,该得的权力。已经拿到了。
更进一步地说,敢于小小地破坏规则的人,会被旁观者认为有力量,也就是有权力。
有这么个社会心理学的实验:一群人在市政厅等着办事,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坐着。服务台上有咖啡,但是并没有人管理,更没有人邀请大家喝咖啡。这时候有位老兄站了起来,一个自顾自地去拿了杯咖啡回来就喝。事后调查在场众人,大家普遍认为拿咖啡的那个人非常强,非常有权力。
现在你明白宋仁宗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肯定没有看过《权力七规则》这本书,但是,他毕竟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他有一个最高权力者的本能和直觉。他会知道的:打破一下规则,这既是对底线的试探,也是在塑造和扩张自己的权力。
好在,宋仁宗是一个仁厚的人。他并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意气用事。他破坏了规则,试探了底线,确立了权威,然后就鸣金收兵了,不为已甚。
就拿那两个被贬出京城的台谏官来说:孔子的后裔孔道辅,四年后就被召回了开封,而且还升了官。还有范仲淹,更快,第二年,1035年,就被调回开封委以重任,成了开封府的知府。其他几个因为仁宗废后的事说了话,贬了官的人,比如段少连、富弼等人,后来也都被召回,而且得到了重用。你看,发飙不是目的,处理人也不是重点,借此树立皇帝的权威才是根本。
现在我们能理解那句话: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的意思了。一个会当皇帝的人,他得在仁厚和果决,讲规矩和不守规矩之间,拿捏住那妙到毫巅的分寸啊。难怪,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后来评价宋仁宗,说这个皇帝厉害啊,他执政的时候,无论是宰相还是台谏,都不敢胡来,都被皇帝拿捏得死死的。
好,这就是1034年,宋仁宗作为一个皇帝,在政坛上正式地、独立地亮相的故事。我们明年,1035年,再见。
致敬
今天的最后,我想致敬作家史铁生,他的那本《我与地坛》,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几乎每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要致敬他?因为这期节目,我讲的是宋仁宗怎么完成自我的诞生的。他通过树立权威,告诉别人,我和你们不一样。但是,这毕竟是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的想法,如果宋仁宗当时读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应当知道,在我和你们不一样这个境界之上,还有一个境界,是其实大家都一样。下面这段话,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抄在小本本上了,今天拿出来,给你念一念: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谨以这段话,致敬作家史铁生!致敬我们应该会踏上的人生的下一个境界!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 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 年。
(宋)司马光编:《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 年。
(宋)司马光撰:《涑水纪闻》,中华书局,1989年。
曾枣庄、刘琳 主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年。
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中华书局,1962 年。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中华书局,1998年。
赵冬梅:《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中信出版社,2024 年。
赵冬梅:《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中信出版社,2021 年。
吴铮强:《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世纪文景,2023年。
吴钩:《宋仁宗:共治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20 年。
周佳:《北宋中央日常政务运行研究》,中华书局,2015 年。
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
刘静贞:《皇帝和他们的权力:北宋前期》,稻香出版社,1996 年。
金易:《宫女谈往录》,故宫出版社,2010年。
杨果、刘广丰:《宋仁宗郭皇后被废案探议》,《史学集刊》2008 年第 1 期。
何冠环:《小文臣与大宦官: 范仲淹与仁宗朝权阉阎文应之交锋》,《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4 年第 58 期。
田志光、朱倩倩:《宋仁宗废后事件再探》,《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6 年第 11 期。
陈峰、朱晨鹭:《宋仁宗“仁孝宽裕”的特点及其对朝政等方面的影响》,《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 5 期。
王志双:《荡涤保守政风以开新局的前奏——郭皇后被废与宋仁宗朝前期政局》,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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