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1日,著名美籍华裔女作家、翻译家,聂华苓女士在美国爱荷华的家中去世,享年99岁。她的次女王晓蓝发布消息,称母亲“走得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
之于作家聂华苓,最广为人知的,除了她饮誉海内外的《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梦谷集》等名篇佳作,自然首推她同丈夫、美国诗人安格尔(Paul Angle)于1966年创办的文学组织“国际写作计划”——前身为安格尔主持的“作家工作坊”,先后接待过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近千位作家。每年的9月至12月,“国际写作计划”提供全部经费,邀请世界各国作家到这里从事写作,研讨文学问题。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在风景如画的爱荷华河畔,海峡两岸的作家首次实现了面对面的思想交流。丁玲、艾青、王蒙、吴祖光、白先勇、林怀民、余光中、茹志鹃、王安忆、阿城、北岛、张大春、冯骥才、张贤亮、苏童、李锐、蒋韵、西川、孟京辉、余华、莫言、刘恒、迟子建等不同世代的中国作家,都曾是“国际写作计划”的受邀作者。
2008年7月,聂华苓在北京出席回忆录《三生影像》座谈会时留影
上世纪70年代,随着中美关系正常化,聂华苓也多次回到阔别已久的中国内地探亲访友。2008年7月间,她的回忆录《三生影像》由三联书店出版,83岁高龄的聂华苓专程飞赴北京出席首发式,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到一生念兹在兹故土。
《三生影像》以聂华苓旧作《三生三世》为底本,增加大幅内容,并收录280多张珍贵的人物照片,以期更全面更生动地展现了聂华苓“仿佛活了三辈子”的传奇经历。
《三生影像》首发式座谈会现场。
“现在我又到北京来了,回到我的根了”
时光回到十六年前的盛夏北京。在《三生影像》的首发式上,三联书店几乎排出了前所未有的作家阵容虚席以待:莫言、邵燕祥、刘恒、毕飞宇、迟子建、余华、孟京辉、廖一梅、李锐、蒋韵、西川、姜杰、苏童、胡旭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受益于爱荷华的“国际写作计划”。
彼时已经退休多年的前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也赶来祝贺。聂华苓回忆说,早在上世纪80年代,董秀玉就曾托她女儿王晓蓝转告她,“你妈妈应该有一本传记”。“可是那时候我觉得还不到时候。”她就此解释说,当时自己有身份上的困扰,“在大陆我是海外华人,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在爱荷华我是中国人,我到底是哪儿人真是搞不清楚。”
“我1929年出生,在武汉长大,要逃避国民党特务的追踪,我们全家就住在日本汉口租界,我听的是日语,看的是日文,战争爆发以后我们就离开武汉,后来辗转到了四川。那时候在四川,我们被称为下江人,等于和四川人是两个国度的人。后来1949年到了台湾,就是外省人。到1964年从台湾去了美国,在美国我也不是美国人,也是外国人。所以我总是和外籍有关系。”
2008年7月,聂华苓在北京出席回忆录《三生影像》座谈会时留影
“我活过了20世纪,这本书等于是我所活过的20世纪。”聂华苓介绍说自己在新千年后才开始动笔,“但也没有想出书,就是一天天写。写到最后一看,我突然发现我到底是什么人了。所以我在序言中就写‘我是一棵大树,身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现在我又到北京来了,回到我的根了。”
首发式上,作家们也纷纷回忆起当年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与聂华苓夫妇交往的点滴往事。刘恒忆及在爱荷华三个月的光阴很是感慨,而最深的印象有三:“一是聂老师家的餐桌,因为我在那儿吃不到中国餐,经常到她家里蹭饭,吃了很多晚餐、中餐,还有夜宵;二是很大的书房,书房里的电脑始终开着。聂老师经常跟我们念叨的事情就是这个书稿,她说在搜集照片,也在撰写文字,希望让这个重要的作品能够把她的人生经历反映出来;三是先生书房,聂老师丈夫的书房始终按他生前的样子布置,书房正对着爱荷华河。聂老师跟先生感情非常深,也经常跟我们讲起他生前很有趣、很值得怀念的一些事情。”
在余华看来,《三生影像》是一个时代的记忆,而不再是一个个人的记忆。“读完这本书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生活真是非常美好。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最终你还会认为它是那么的美好。而且,我发现,生活并不属于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是属于我们以后的回忆。”
一向不改幽默的余华还笑称,读这种特别好、特别棒的,尤其作者本人人生经历特别丰富的人物传记,对于写小说的人而言其实是“有害”的,“让小说家们怀疑自己虚构小说意义何在。从现在开始,10年内我不能再读传记了,要不然我又写不了小说了。”
《三生影像》书封
回乡往事,“没想到,没想到!”
《三生影像》一书的第三部分“红楼情事”(1964—1991),描摹了一个世纪的作家群像,并讲述了聂华苓与安格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动人情愫。这对伉俪的家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一幢胭脂红的楼宇里,周围山谷环抱,茂盛的森林中,时常传来呦呦鹿鸣。他们和形形色色的作家交朋友,坐看云卷云舒,同赏诗文歌赋……
在这一章节,与书中静静流淌的文字相照映,聂华苓回忆了不少近乡情怯的往事。1978年,53岁的她在离开大陆29年后第一次归来。“在北京,第一个愿望就是找艾青。我有个预感:艾青在北京。他1938年的诗就写过: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聂华苓一家拜访诗人艾青(前右一)
“那天下午,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去看艾青了。在窄窄的胡同那一头,艾青焦灼地在门口等待。他夫妇住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我们一同到北海仿膳去吃晚饭。席上艾青举杯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但我相信我们会见到的。他的手有点儿颤抖。”
作家冰心
同年在京,冰心则是聂华苓见到的第一位作家。“她穿一件藏青毛料对襟夹袄,原料包扣,深灰毛料裤子。细致的质料,合身的剪裁,穿在她身上,特别俊俏。头发利落地梳在耳后。她爱说:是吗?尾音向上一扬,眼角嘴角轻轻一翘……”
聂华苓一家同作家夏衍(右一)
同夏衍的会面是在北京饭店的客厅里。书中回忆说,拄着拐杖的夏衍一见之下,先就询问“雷震好吗?”“我很惊奇,问他:您认识雷先生吗?他说:1946年认识的。1949年,我在香港,托人带信回去,要他不要离开大陆。他还是走了。夏衍穿着一双奇大的特制皮鞋,瘦小的身子,非常细致敏感的脸,静静坐在那儿,关心海峡那边受迫害的人。”
聂华苓与作家沈从文(右)合影
1980年春天,聂华苓一家再次又到大陆。“我们在北京走进作家的宴会厅,只见一张发光的脸,微笑望着我们。我立刻知道那就是沈从文,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他握着我的手,仍然淡淡笑着。”
聂华苓夫妇探望病中的作家丁玲(中)
同年在京,聂华苓还提出希望见到作家丁玲。“她正因病住院。我们很快接到丁玲从医院写来的信,说她向往着愉快的会见。我和Paul跑遍北京,终于买到一篮鲜花,去医院探望丁玲。”
聂华苓夫妇同作家巴金(中)
1980年,聂华苓和安格尔还在上海见到了巴金。“巴金先生邀我们在国际饭店晚宴。Paul发现他的手非常光润,牵起他一只手,将自己粗糙的手按上去,两手合一。我从台湾来美后才读到《寒夜》,体会到他艺术的魅力。读到他晚年的《随想录》,感到他似是平常但却令人震撼的风骨。 ”
在2008年7月《三生影像》的首发式上,聂华苓最后说道:“我到今天,驱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的丧失感。了解如何哀痛的人,知道如何活下去。这是匈牙利诗人小说家戈艾姬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正点中我心坎。那也就是我的‘三生’。”
图/三联书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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