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衰老,仿佛一只去了壳的蜗牛,蜷缩在那张老旧的竹摇椅上,如雷的鼾声颤动着空气,旧城公寓的午后显出一如既往的静谧。就在那时,竹摇椅忽然迸发出一记脆裂的声响,酣睡的父亲仿佛触了电似的惊跃而起,身体腾入半空,右臂直指对面墙壁,像一支随时待射的箭羽。”
——《知然岛》序章
上段对人物细腻的描写,乍一看可能以为节选自某非虚构文学。实际上,这是柳仓科幻新作《知然岛》序章的第一段文字。“绘画有写意和工笔,小说也有。翻开书页,《知然岛》仿佛一幅庞大的关于未来的工笔画卷。”科幻作家江波这般评价道。
“应该是在2016年AlphaGo出来以后,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可能是要变的,可能会有巨大的、不可避免的变化。”2016年,谷歌围棋人工智能机器人AlphaGo击败韩国棋手李世石,人工智能由此震惊世界,这也给了柳仓写《知然岛》的契机。历时7年写作,从一本40万字的书稿打磨到30万字,《知然岛》最终为湛庐文化看中,成为湛庐·现实科幻系列的一员。
“但是,数字化的东西即便无法不朽,至少比最终会腐烂的实物更永久,”她依然茫然,蜂巢的经历使她始终无法理解父亲所说的“真实”究竟是指什么,“而更永久的东西,难道不意味着更真实吗?”
“孩子,你混淆了真实和永恒的概念。真实未必需要永恒,那些活跃的、变动的,甚至瞬间即逝的东西往往是真实的。而虚假的事物却总是一成不变,僵化单薄。”父亲说,“当一个物品被数字化以后,貌似永恒不朽,实际却无比脆弱,可能随时被删除或篡改。但是一本书、一张报纸,虽然存在时间与数字化物品相比有所不及,却固守着最初的真相。”
——《知然岛》第11章 指茧
AI应视作一种算法工具还是被“造神”?人类文字、文化文明是否迎来灰暗时刻?在AI全面控制的世界里,人究竟应该如何自处以获得拯救?柳仓凭借多年媒体文字工作经验,用细腻的笔触、灵动的想象以及富有哲思的文字,为读者展现出一副庞大的未来世工笔画卷。
(从左到右)熊三木、柳仓、江波、陈保平探讨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存问题
10月20日,《知然岛》作者柳仓、《知然岛》特约策划熊三木,以及科幻作家江波与资深媒体人陈保平,在BFC阅外滩书店举行《知然岛》新书分享会。
文字是一种“错误”的发明吗?
讨论“人类文字的消亡”是《知然岛》重要主题之一。在《知然岛》的设定中,人们关于对待文字的态度分为激进与保守两派——激进派认为文字只是世界变化的模拟工具,在AI几乎掌控全局的时代里,文字应该主动退隐;保守派则认为,文字是人类与历史、现实、情感相维系的一根精神绳索,失去文字后人类失去了记录事实、彼此理解、探索万物的能力,甚至人不再是人。
在分享会上,作者柳仓着重分享了他对文字的看法。柳仓引用麦克卢汉著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的观点,讨论了媒介如何影响人类的感官平衡。史前部落的人感官和谐平衡,听觉、嗅觉和视觉都是同等的感知。但在拼音字母发明以后,部落人失去了感官平衡,眼睛占据了优势,15世纪活版印刷更是加速了视觉成为主导感官的过程。
麦克卢汉媒介理论中提到,1844年的电报的发明,则预示着电子革命最终会恢复人的感官平衡。就以当下大多数人离不开的短视频为例,它不仅扩张了视觉与听觉,其画面音频带来的身临其境感也使得触觉进一步延伸,最终使现代人的感官再度平衡。在《知然岛》一书中,这种多感官的再次复苏,音像对人类虚拟生活无孔不入的“入侵”,进一步导致书中人类对文字存在必要性产生质疑。
在《知然岛》第11章“指茧”中,父亲与女儿关于书写文字进行对话,其中提到文中十分重要的一个观点:“真实的世界是粗糙的,有摩擦的,有阻力的。某种意义上,没有现实的阻力,就没有人的存在。”这种文字书写在真实物体上产生的摩擦感,是人类与物理世界进行联系的方式。
柳仓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许多人小时候写字多了,中指、食指上会磨出一个指茧,“这就是物理世界在你手上盖的一个印戳。”柳仓总结了人类世界书写工具的变化,发现人类其实是在不断远离真实的世界。譬如古代西亚的泥板文书,中国古代的甲骨文,都是使用刻刀在泥板、龟甲上刻字;纸张通行后,书写工具变成圆珠笔、钢笔,仍然需要与物理媒介的接触与摩擦才能显色。
直到电脑打字,二十六键盘排列组合即可成文,语音、手势也可以使文字显像,“原本需要花很大的力气跟物理世界摩擦、沟通,让你能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现在到最后你只要眼睛动就行了,甚至大脑植入芯片的时候,你只要动动脑子就行了。”柳仓认为,这种“心想事成”反而愈加让人类远离真实世界。
在《知然岛》一书中,还可以看到许多人类历史上对于文字的争辩,比如达芬奇晚年为何从绘画转向写作,认为人性里某种更接近神性的地方,是文字而非图像?《斐德罗篇》中古埃及国王塔姆斯对文字发明者特乌斯的驳斥……文字是真实世界忠实的记录者吗,它是一种错误的发明吗?柳仓提出了这个问题,或许在书中读者们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知然岛》书封
人类与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共存?
在《知然岛》导读手册中,作者柳仓对于人类与AI共存的未来,表示了悲观的答复——人类与AI无法共存,或者说共存只是一种短暂现象。在阅读了一些普及性著作以后,柳仓愈发理解“人类世”必将消亡的宿命。他提到马斯克那句被广为嘲讽的名言,“人类很可能只是一种过渡式的物种,一种引导程序,最终会被新的物种取代,无论是硅基生物还是人机结合的物种。”柳仓认为,无论如何,马斯克道出了宇宙的一个不变真相,“万物竞灭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只要有出现,就必然会有死亡。
科幻作家江波认为,现在许多人担忧的是人工智能产生自我意识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不可避免的。相对的,我们可以将机器形态视为人类文明的一种继承,这是自然演化的过程。“未来的人类未必是今天的人类”,这一观点在许多科幻小说中都有提及。未来的人类可能不再是以DNA形式传播的生物形态,而是以部分乃至全部机器形态存在,某种意义上即人们常说的“机械飞升”,如果这一形态演化不涉及痛苦和暴力,这样的文明也可以视作人类文明的继承。
当然,无论人工智能如何发展,江波认为人类仍将在地球上以某种形式存在,有一些人可能会选择脱离现代技术和人工智能的生活方式;而人工智能也可能会主动脱离人类,去寻找更适合的生态位,留下人类在地球上继续他们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人工智能将不再是服务于人类的工具,而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独立实体。
媒体人陈保平则认为,人工智能可以与人类共存,但无法取而代之。人工智能的发展固然可以解决人类不愿意去做的、带来烦恼的事情,使人类更加健康快乐,“但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人类没有了烦恼,是不是也会带来更大的问题?”这也与《知然岛》里提到的概念相契合,也就是说当人工智能帮助人类将一切理清楚之后,人既没有烦恼也没有工作,人的存在意义貌似也随之变为虚无。陈保平认为,人类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与周遭串联的情感,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情感连结是无可代替的。
问及对未来社会和人性的看法,柳仓也在《知然岛》导读手册中有所表述:
自从去年Chat GPT横空出世以来,最近SORA又惊艳全球,世界日趋五彩炫目,而个体灵魂却在迅速消逝,这究竟是人类自我消亡的宿命,还是人类正站在某种重大机遇的门槛前,目前无人知晓。我只能安排这样的小说结尾,让AI飞船携带人类的数字意识散播到宇宙空间,同时在地球上知然岛上,保留人类肉体意识的最后火种——我希望荒凉的繁衍和幽微的生命烛火并列在一起,能表达出一种在浩瀚宇宙中人类灵魂不灭的期盼,或者说,我想暗示的是,人类苛求因果线性而建立的理性世界,在“并行运算”的AI宇宙中,最终只是汪洋里的一座小岛。
说实话,我对人类的未来持悲观主义,但是对“没有人类”的未来持乐观态度。具体来说,文字可能会消亡,人类可能会退化,AI可能会取代人类——但不是以我们预想的“以威胁或取代人类”的方式,而是以无视人类的方式自行发展,它的造物主恰恰是我们人类自己,是我们所定下的规则,启动了它的进化程序。也就是说,一种不由人类主导的未来,反而可能会继续向前发展——这是不是听上去有点无奈悲伤,或者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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