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15世纪起,莫斯科大公以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继承人自居,试图夺取君士坦丁堡,打造“第三罗马”。沙皇俄国编织了一个神话,它的幻灭与失败并非是高尚的政治悲剧,并非出于理性的愿景,而是出于沙皇的异想天开。
张冠李戴
哈佛大学教授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在《失落的王国:对帝国的追求和俄罗斯民族的形成》(Lost Kingdom: The Quest for Empire and the Making of the Russian Nation)里写道:“1472年11月12日是个寒冷的秋日,在这一天,32 岁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Иван III)迎娶了23岁的索菲亚……这场婚礼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莫斯科的统治者由此成为了拜占庭王室的亲属和延续者。1453年5月,索菲亚的伯伯——君士坦丁十一世·巴列奥略(Constantine Ⅺ Palaeologus)为保卫君士坦丁堡而战死在与奥斯曼帝国的战争中。拜占庭帝国由此灭亡,但东正教统治者们的帝国野心并未因此绝灭。通过迎娶索菲亚公主,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披上了拜占庭皇帝的外衣。”
沙希利·浦洛基,《失落的王国》,由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书系引进,即将出版
这里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君士坦丁十一世虽然战死,但拜占庭皇位并非虚悬,它的合法继承人——索菲亚的哥哥安德烈斯·帕里奥洛格斯(Andreas Palaiologos)还活着,流亡意大利,贫困无着。伊凡三世无视妻兄的存在,自称拜占庭继承人,简直是从乞丐手中夺走最后一枚硬币。
1490年,安德烈前往莫斯科拜访妹妹索菲亚,未偿所愿。由于急需金钱,他于1494年将拜占庭继承人的头衔卖给了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此次出售的条件是安德烈亚斯希望法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打败奥斯曼,夺回他的家乡摩里亚,让他做摩里亚国王。但是,1498年查理去世,使安德烈亚斯的希望化为泡影。因此,他再次用回了皇帝头衔,并一直使用到去世为止。1502年他在罗马于贫困中去世,在遗嘱中将自己的头衔授予了西班牙双王(编注:即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和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二世夫妻二人的合用头衔)。临终前,他仍旧不肯原谅妹夫伊凡三世和妹妹索菲亚。
安德烈斯·帕里奥洛格斯,拜占庭末代流亡皇帝
拜占庭末代公主索菲亚是个精明而野心勃勃的女人,将盛大的拜占庭仪式和繁琐的宫廷礼仪引入克里姆林宫,试图将莫斯科打造成“第三罗马”。她还为大公生下了九个孩子——五子四女。但是,大公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儿子小伊凡才是合法继承人。小伊凡在国内外都受到支持,与摩尔多瓦王公斯特凡三世(Стефан III)的女儿埃琳娜结婚,在1483年生下王孙德米特里之后,地位更加稳固。
1490年,伊凡患上了“腿痛风”。索菲亚从意大利威尼斯请来了一位医生——“米斯特罗·莱昂”(Mistro Leon)。他满口答应治愈王位继承人,但病人小伊凡在3月7日就去世了。虽然医生被处决,但流言四起。虽然下毒至今无法证实,但人们普遍认为索菲亚毒死了继子,为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铺路。
小伊凡死后,他的儿子德米特里在1498年被立为继承人。1500年,索菲亚的长子瓦西里为获得权力,公然造反。当时,莫斯科大公国正在与立陶宛作战,而他率领军队掉头反叛父亲。伊凡三世束手无策,1502年被迫将瓦西里任命为摄政和王位继承人。1505年,大权旁落的伊凡三世在抑郁中死去,德米特里也沦为阶下囚,几年后病死狱中。而索菲亚公主于1503年去世,没有活着看到儿子成为瓦西里三世(Васили III)。
大约1523-1524年之间,神父菲洛费(Filofei)向瓦西里三世呈上了一份“劝进表”:“所有的基督教王国都将归拢在您之下。两个罗马已经陷落,第三罗马正在崛起,而第四个永远不会出现;您的基督教王国再也不会被取代。”
浦洛基教授认为:“按照菲洛费的说法,罗马教会已经因异端而堕落,而在罗马沦陷后承接其帝国权力和精神领袖地位的第二罗马君士坦丁堡,也已经被穆斯林攻陷。莫斯科因此成为第三罗马,负责挽救真正的信仰。”
而德国历史学家曼弗雷德·希尔德迈尔(Manfred Hildermeier)在《俄国史:从中世纪到十月革命》(Geschichte Russlands. Vom Mittelalter bis zur Oktoberrevolution)里认为:不应当按19世纪末的泛斯拉夫或是冷战早期的理解方式,把“莫斯科成为第三罗马”作为一种扩张政策的宗教合法性来源。……这忽略了其中最初或纯粹的宗教意图。值得注意的是,斐洛菲并没有把俄罗斯帝国直接解释为是真正和唯一的基督教精神救赎和世界史上的最后一个避难所;而只是在警告和担忧:“如果俄罗斯的行为违背自己信仰的话,那么也会遭遇像拜占庭那样的命运。第三罗马的思考并没有——以一种传教和扩张的意味——有目的地表述俄罗斯应当作为罗马的继承人,而是更像接受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头戴“莫诺马赫王冠”的伊凡四世
1547年,索菲亚的孙子伊凡四世(Иван IV)加冕成为第一个俄罗斯沙皇。当他加冕时,戴上了著名的“莫诺马赫王冠”。浦洛基写道:“据说它由12世纪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九世所赐,实际上却是一顶14世纪中亚风格的暖帽。……它很有可能是金帐汗国某位蒙古可汗赐予莫斯科王公的礼物,标志着王公们的臣属地位。在想象中,它却变成了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权力的象征。”
金帐汗国的臣子,“张冠李戴”地成为了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
虎毒食子
伊凡四世,即大名鼎鼎的“伊凡雷帝”。为了给“第三罗马”的传说添砖加瓦,他于1560年下令编撰《皇室系谱》(Степенная книга)。这是莫斯科公国的第一部官方史书。书中通过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波鲁斯(Prus)将莫斯科大公国、基辅罗斯与罗马帝国的建立者奥古斯都联系起来。波鲁斯据称是奥古斯都的兄弟,因此莫斯科的统治者们就与罗马帝国的建立者拥有共同的祖先。这一传说还出现在莫斯科众多宫殿和教堂的壁画上。
在统治者的大力宣传下,俄罗斯人开始对这个政治神话深信不疑。浦洛基写道:“1519 年,伊凡雷帝在位期间,神圣罗马帝国使节西吉斯蒙德·赫伯施泰因(Sigismund Herberstein)第一次到访莫斯科公国。他在1549年出版了关于这趟旅程的回忆录,其中描述道,他遇到的莫斯科人无不坚信留里克王朝(编注:古罗斯王朝,疆域大致相当于今日俄罗斯的东欧部分与乌克兰、白俄罗斯部分地区。自伊凡雷帝加冕为沙皇后,留里克王朝成为统一的俄罗斯国家的王朝)及他们现任统治者的罗马起源。”
对于伊凡雷帝,“罗马血统”在国内外都大有用处。在国内,它将当权家族与其他王公贵族区别开来;在国外,这重身份则让他得以与西方的君主们平起平坐。赫伯施泰因的回忆录《莫斯科事务笔记》(Rerum Moscoviticarum Commentarii)以拉丁语写成,是西欧早期了解俄罗斯的主要来源。他也是第一个将莫斯科大公称为沙皇的西方人。
1557年,伊凡雷帝写信给东正教最高权威——君士坦丁堡牧首,要求承认他的沙皇地位。后者在次年保证:“每个礼拜日的主教堂中都将呼唤沙皇的名字,如同此前呼唤拜占庭沙皇(皇帝)的名字一样。”西方国家的君主们也收到了同样的要求。然而,拜占庭末代继承人安德烈斯把头衔遗赠给了西班牙双王,它自然而然地传承到了后者的曾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Maximilian II)那里。他虽不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却也不承认伊凡雷帝有资格,反而在1576年建议他可以自称为东方皇帝,或者全罗斯皇帝。伊凡雷帝自然不接受这样的折中之法。
对于伊凡雷帝的要求,德国历史学家希尔德迈尔从制度文化的角度出发评价道:“从欧洲的角度来说,终究还是有些陌生。……一个大公和沙皇的这种极端中央集权式的统治,更是把欧洲的高层贵族‘吓倒’,激起他们的恼怒。”浦洛基教授则认为,“不同的反应是因为实际利益的不同,君士坦丁堡牧首急于寻找一个新的东正教皇帝及潜在保护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则谨慎得多,因为莫斯科统治者的新头衔削弱了他们权柄的普遍性。……1558年,伊凡雷帝挥师西进,发起了立窝尼亚战争(Ливонская война)。”
伊凡雷帝征服利沃尼亚 油画。据说当时有一名德国骑士不愿脱帽致敬,被他下令用铁钉钉穿脑袋。油画右下角的骑士,专门画成了摘掉头盔/帽子的样子。
立窝尼亚,即“利沃尼亚”,位于波罗的海沿岸,是沙皇的梦想和梦魇所在。1550年代,伊凡雷帝先后攻灭了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夺取了东方的大片土地,挟雷霆之威向西方扩张,发动了长达25年的战争,试图打通波罗的海出海口,使欧洲上下慑服。但是,他遭到了德意志条顿骑士团利沃尼亚分团的顽强抵抗,引来了波兰立陶宛联邦、瑞典和丹麦王国围攻,还被汉萨同盟经济封锁。在此期间,伊凡雷帝曾实施“特辖制”(Опричнина),用残酷的方式加强集权,但并没有挽回败局。
1571年,趁伊凡雷帝向西进军之际,克里米亚鞑靼人又攻陷莫斯科。1581年又发生了著名的“伊凡雷帝杀子”事件。俄罗斯第一位历史学家尼古拉·卡拉姆津(Николай Карамзин)在《俄罗斯国家史》(Ист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Российского)里写道:“愤愤不平的皇太子来到父亲面前,要求给他一支军队驱逐并消灭敌人,恢复俄罗斯的荣誉。伊凡勃然大怒,大喊道:‘叛逆! 你是想要推翻我的王位!’ 并举起手杖,重击了皇太子的头部。这个不幸的人摔倒了,流了很多血。至此,伊凡的愤怒消失了。他脸色惨白,大声喊道:‘我杀了儿子!’冲过去拥抱亲吻他,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哭泣、抽噎、传唤医生,祈求上帝怜悯,祈求儿子的宽恕。”
来自教皇使节安东尼奥·波塞维诺(Antonio Possevino)的说法更耸人听闻:伊凡看到儿媳穿着暴露,认为她有伤风化,将其责打至流产。儿子与伊凡发生争执,被打致死。但是,考虑到利沃尼亚战争的局势,伊凡对儿子下重手,应该不是简单的家庭矛盾,更有可能出于政治猜忌。1883-1885年,画家列宾以卡拉姆津的记载为基础,创作了著名油画《1581年11月16日的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伊凡》。
油画《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伊凡》,又名《伊凡雷帝杀子》,“巡回画派”的代表作之一。
伊凡雷帝丧师失地,丧尽人心,被迫签订和约,放弃包括出海口在内的所有战利品。1583年,利沃尼亚战争结束,伊凡在次年驾崩。他体弱多病的儿子费奥多尔一世(Фёдор I)在1598年去世后,留里克王朝覆宗绝祀。
帝国末日
“第三罗马”,一个由野心和欲望编织的诅咒,驱使着莫斯科的统治者实现自身实力和能力无法实现的目标。在留里克王朝之后,它又使罗曼诺夫王朝甘心为其驱使。
沙皇俄国将攻灭拜占庭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视为宿敌。16至19世纪,两国之间爆发了十次俄土战争。沙俄试图从其手中夺取首都君士坦丁堡和黑海出海口,再造“第三罗马”。
“北方巨人”沙皇尼古拉一世。克里米亚战争时期的讽刺漫画
沙俄对奥斯曼的战争,最初曾得到欧洲的支持。但是随着其领土扩张和专制权力的加强,欧洲国家开始恐惧“养虎为患”,出于势力均衡的原则,设法阻止沙俄。沙俄在1853年至1856年第九次俄土战争——克里米亚战争(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中被英法联手打败。1877年至1878年的第十次俄土战争,沙俄兵锋直指君士坦丁堡,又被德国和奥地利在1878年柏林会议上阻止,仅占领了外高加索和多瑙河河口(编注:奥斯曼在第十次俄土战争中战败求和,与俄罗斯签订《圣斯特凡诺条约》,条约规定被奥斯曼统治数世纪之久的保加利亚获得独立。这引起英国、奥匈帝国巴尔干各国不满,担忧新独立的保加利亚会成为沙俄的傀儡。1878年6月至7月,德国宰相俾斯麦召开柏林会议以确定俄土战争后巴尔干半岛各国的领土,以平衡英国、俄罗斯帝国与奥匈帝国的利益)。虽然沙俄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俄国舆论界认为,建立“第三罗马”的梦想只差一步,普遍把德国视为又一个眼中钉。
1878年柏林会议,左侧坐着的人是俄国使节,他隔着德、奥和英国代表与奥斯曼使节对视 油画 安东·冯·维尔纳作于1881年
德国历史学家希尔德迈尔写道:“民族主义-泛斯拉夫主义阵营对俄国当年在柏林会议上遭受的‘耻辱’仍然耿耿于怀,因而主张俄国应当与法国相互走近。”但是,沙皇心知肚明,自1762年彼得大帝的外孙彼得三世即位以来,皇室的父系血统就是德意志人(编注:彼得三世的母亲是彼得大帝之女,嫁给了德国贵族),迎娶的皇后也尽数为德意志贵族。这样一个外来者家族,为了领土野心而纵容泛斯拉夫主义,将自身的安全放在摇摇欲坠的钢丝上,不啻与虎谋皮。“遭受国内民族主义-泛斯拉夫主义舆论界的压力,沙俄当局不得不在与日耳曼文明的对抗中,维护自己脸面;在巴尔干地区捍卫所谓‘最古老的俄罗斯利益’。另一方面,就是连政府自己也明白,不应让俄国陷入这样一场将会出现严重后果的冲突中去。”
19世纪80年代,俄德两国不仅因遥远的巴尔干问题继续较劲,还因谷物倾销问题打起了长达十年的贸易战。到1893年,俄罗斯的预算赤字增长到了惊人的7430万卢布,火烧眉毛的沙俄当局不得不撤换财政部长,在1894年与德国签订了为期十年的贸易协定,彼此让步。在贸易战期间,俄罗斯获得了法国的大量贷款。法国为洗雪普法战争期间被德国打败的耻辱,1892年与俄国缔结了法俄同盟。这一同盟,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三国协约前身,英国也很快加入其中。
1914年8月2日,沙俄向德国宣战,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浦洛基写道:“数万市民涌进了冬宫前的广场……合唱《天佑沙皇》。沙皇向人民致意并宣读了他的宣战声明。这场战争并没有被描述为欧洲帝国之间的冲突,而是被说成了俄罗斯人民及他们领导的斯拉夫世界与日耳曼民族之间的竞赛。……这将完成所有‘俄罗斯’领土的重聚。”8月23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又签署了一份政令,将首都名称从德语化的“圣彼得堡”改名俄语化的“彼得格勒”。浦洛基写道:“这一决定由沙皇尼古拉二世本人做出,并未与他的内阁大臣们进行过多商议。……它受到了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欢呼。当时一家报纸写道:‘这是斯拉夫派梦寐以求之事,如今他们的美梦在反对德意志主义斗争的伟大时代实现了。’”
当沙皇与德意志帝国兵戎相见之时,国内的德意志族也被大肆迫害。1914年,波罗的海德意志人里保留德国国籍的公民都被流放到伏尔加河流域。而后,许多俄国国籍的德意志人也被怀疑为间谍和内应,一同被流放。然而,这一切并未挽回沙俄在战争中的颓势,国内形势也越发动荡不安。终于,在1917年的二月革命中,沙皇跌落宝座,罗曼诺夫王朝分崩离析。
“第三罗马”只是一个神话。有法理之处,才是罗马。
(李珂 新疆社科院宗教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冯玉军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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