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互联网上,从饭圈文化中兴起的“塌房”——偶像因负面新闻而人设崩塌,如今已经没有多少痛惜色彩可言,甚至往往成了茶余饭后的戏谑谈资。然而,近期发生在法国一起“偶像塌房”事件,却无法让人轻松调侃,它不仅涉及被隐藏数十年的阴暗秘密,也暴露出体制性的弊端,并进而关涉到一场宏大慈善运动的前途。
2024年7月17日,法国皮埃尔神父基金会(Fondation Abbé Pierre)和慈善团体Emmaüs联合公布报告,承认这两个机构的创立者——已经于2007年去世的皮埃尔神父,在长达数十年间,存在猥亵和性侵女性的劣行。报告公布后,更多类似指控陆续浮上水面。这个常年以烟斗、贝雷帽、黑色披风、雪白胡子的形象示人,曾经在法国人心目中仁慈睿智、备受爱戴的全民偶像,在极短时间内跌落神坛。
这桩丑闻发生在皮埃尔神父身上,可谓名副其实的“塌房”:一方面,在此前的数十年间,皮埃尔神父创建的Emmaüs社区,当年以提供紧急栖身之所和互助合作为核心诉求,如今已经成为法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最富盛名的慈善运动之一,而他本人尽管已经去世多年,但仍然是无可替代的精神图腾,是这所大房子的“拱顶石”;另一方面,以皮埃尔神父命名的基金会,以“居者有其屋”为理想目标,多年来持之以恒地关注社会边缘人群的居住条件,每年发布的报告向来“报忧不报喜”,像牛虻一样紧紧叮住政府的住房政策,督促其不断改进。法国在社会住房领域中取得的成绩(尽管仍远不能满足需求),基金会功不可没。如今在丑闻的剧烈冲击下,这些事业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困境。
皮埃尔神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不像此前#Metoo运动中的多数案例那样,作恶者尚在世时遭遇“现世报”,也不像“觉醒文化”将矛头指向真正意义的历史人物(例如贩奴时代的奴隶贩子)、热衷于“隔代鞭尸”,而是处于一个过渡状态:他已经成为故人、却又没有完全进入历史。在这种情况下,该适用哪一种标准来评价其功过,似乎更加令人踌躇。
皮埃尔神父(1912-2007)
事功:近乎超凡入圣
皮埃尔神父原名马利·约瑟夫·亨利·格鲁埃(Marie Joseph Henry Grouès),1912年出生于里昂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家境优渥,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热心于扶困济贫的公益事业。由于从小耳濡目染,格鲁埃立志于将自己奉献给宗教事业。1931年,他加入嘉布遣修会,并放弃了属于自己那一份的遗产,以恪守贫穷誓愿。八年之后,由于健康状况不佳,他退出了修会,转到格勒诺布尔担任堂区助理司铎。
二战爆发之后,格鲁埃以宗教身份为掩护,化名“皮埃尔”积极参与了地下抵抗运动,包括营救犹太家庭儿童、协助其他抵抗运动战士转移到瑞士等,“皮埃尔神父”这个化名也从此成了伴随他一生的符号。1944年,皮埃尔神父一度被捕,获释后辗转到阿尔及利亚,在那里加入戴高乐将军麾下军队,成为海军舰艇上的一名随军神父。
二战胜利之后,皮埃尔神父得到教会特别批准,投身政界,在战后的两届制宪议会与一届国民议会中,三度出任议员。起初他以无党籍议员身份,和持基督教民主主义立场的“人民共和运动”(MRP)保持合作,但随后因为政见分歧,二者分道扬镳。1951年议会选举中,皮埃尔神父代表来自中下层民众的“保卫民主与大众利益”运动再度参选,但未能当选。由此,他退出政界,重新回到了宗教与慈善事业中。
皮埃尔神父生平的最大事功之一,是创建了Emmaüs社区及运动,并将其推广到全法乃至国际范围。
在担任议员期间的1949年,皮埃尔神父在巴黎东郊的平民聚居市镇讷伊-普莱桑斯(Neuilly-Plaisance),将一栋破败住宅改造成工人和青年旅舍,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Emmaüs社区”。这一名字来源于圣经中的一个村庄,根据路加福音记载,耶稣复活之后,曾和两个门徒一同踏上前往Emmaüs之路,门徒此前对耶稣死而复生的神迹半信半疑,起初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抵达这个村庄之后,耶稣掰开面包递给他们,二人才幡然醒悟。由此,“通往Emmaüs之路”成为“从困惑和怀疑到信仰和理解”的代名词。皮埃尔神父用这个典故作为慈善团体的名称,意在聚拢那些被社会排斥的边缘人群,在这里重新振作对生活的信心。这个典故本身有显著的宗教色彩,但社区却是世俗性的,并不限于天主教徒。
在担任议员时,皮埃尔神父一直将履职津贴用于维持Emmaüs社区的运作,但竞选连任失败后,社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一度陷入困境。在这种背景下,它被迫诉诸一种新的运作模式:即通过回收旧物品(拾荒或者捐赠),加以简单的维修整饬,再低价卖给有需要的人。这种“造血”机制让社区找到一条持久的存活方式,也让许多在社会上难以找到正规工作的人,通过并不复杂的劳作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在随后多年间,这种模式证明了自己的生命力,其分支机构从巴黎东郊一直扩展到今天遍及全法的500多处。对于许多法国人来说,Emmaüs更像一个由雇员和义工共同操持、价格低廉的旧货市场,只不过有更多的人道情怀、更少的营利考量。
皮埃尔神父的事功之二,是对无家可归者持之以恒的关注。
二战之后的法国百废待兴,在战争结束近十年后,仍然缺少足够的住房和相应的社会保障措施,许多人流离失所,甚至在寒冬也有可能被赶出家门、露宿街头。1954年2月1日,一直在为收容无家可归者奔走的皮埃尔神父,在听闻又一场悲剧后,通过广播电台发出一份紧急呼吁:“我的朋友们,请帮帮忙……一位女士今天凌晨三点被冻死在塞瓦斯托波尔大街的人行道上,手里还拿着前天被驱逐出家门的文件……”
传记电影《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2023)剧照
此前在巴黎开设的多个紧急收容中心都已经满员,皮埃尔神父希望能尽快筹集到“5000条毯子、300个帐篷和200个取暖炉”,以此来紧急救助那些可怜人。他用宗教人士特有的悲悯情怀呼吁:“必须让法国所有城市、巴黎的各个区,都在夜晚的灯光下有这样的告示,它门后的居所里有被褥、有草席、有热汤,而且在‘纾困博爱中心’的名义之下写着,‘遭受苦难的你啊,不管是什么身份,进来吧,在这里睡觉、吃饭、重拾希望;在这里,我们爱你。’”
这一呼吁取得了超乎想象的巨大成功,不仅如愿获得了取暖设备,来自法国内外的善款还像潮水一样涌来,多达5亿法郎,媒体将其称之为“善心的起义”。在这种有利条件下,皮埃尔神父一方面建立了Emmaüs协会,将此前已有的各个Emmaüs社区联结起来,另一方面用这笔善款建造了最初的紧急住房项目,让无家可归者能有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以便等待建设社会住宅。
与此同时,得益于他从政期间的经验和声望,官民之间形成了良性互动。在那次著名的“2月1日呼吁”之前,1月初已经发生过一起婴儿被冻死的惨剧,皮埃尔神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公开信,邀请当时的住房部长前来参加婴儿的葬礼,而此前曾经反对建造应急住所的这位部长,在亲眼目睹底层悲惨状况之后大受震动,承诺将支持应急住所项目。而两年之后的1956年12月3日法律,则确立了所谓“冬季休战”(即暂停驱逐租户)的规则,从制度上防止出现“路有冻死骨”的悲剧,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1987年,皮埃尔神父和友人一道建立了“为弱势者提供住宅的皮埃尔神父基金会”,如其全名所示,这个基金会专门致力于帮助那些居住条件恶劣、或遭到驱逐的群体获得最低限度的体面住房,同时敦促媒体重视、并督促政府解决这一问题。为纪念“2月1日呼吁”,基金会从1990年代开始每年选在这一天发布“年度贫困住房报告”,2024年报告已经是这一系列中的第29份。
此外,法国另一个著名的慈善项目“爱心餐厅”(Restos du Cœur),也曾得到皮埃尔神父的有力支援。
1986年,“爱心餐厅”当时的主理人、喜剧演员克鲁什(Coluche)首次拜访皮埃尔神父,并把“爱心餐厅”此前的结余款项交给后者。按照当时心力交瘁的克鲁什的想法,这是他的“托付后事”之举,打算就此结束项目。但皮埃尔神父力劝克鲁什不要当逃兵,最终说服后者重振勇气、继续献身于这场对抗贫困的战斗。如今,“爱心餐厅”已经发展成为法国最大的慈善项目之一,2022-2023年度共发放超过1.7亿份免费餐食,受惠者达到130万人。
2007年1月22日,皮埃尔神父因支气管炎引发肺部感染而去世,享寿94岁。四天之后,法国政府在巴黎圣母院为皮埃尔神父举行国葬,巴黎大主教主持仪式,时任总统希拉克、多位政府高官、各大宗教代表出席,民众如潮水般前往各地Emmaüs机构表达哀思,此情此景可谓极尽哀荣。
皮埃尔神父的漫长一生中,经历过天主教神父、二战抵抗运动战士、国民议会议员、慈善家等多重身份。他开创的Emmaüs运动不仅遍及法国,而且还走向世界,为他赢得了全球性的声誉,被视为“善的化身”。在他生前,皮埃尔神父就已经是各类人气榜单的常客。2005年,法国电视二台举办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国人”评选,皮埃尔神父超过了居里夫人、雨果、莫里哀、拿破仑等一系列声名赫赫的人物,排名高居第三,仅次于第五共和“国父”戴高乐将军和著名科学家巴斯德。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评选举行之时,皮埃尔神父是前二十名中唯一的在世者(榜单上第二位在世者,是排名第21位的足球巨星齐达内)。从这个意义上说,皮埃尔神父生前就已经达到了几乎超凡入圣的程度。
丑闻:命运馈赠的对价
然而,正如作家茨威格那句著名的谶语所言——“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2023年6月,皮埃尔神父基金会收到一份当事人举报,称神父生前曾对她有过不当行为,而且事发时她还没有成年。基金会委托一个致力于性别平权和反对性别暴力的咨询机构Egaé进行调查。在经过五个月的调查后,Emmaüs和基金会于2024年7月17日联合发布了相关报告。
对公众来说,这份报告仿佛一声平地惊雷,它披露称,皮埃尔神父在1970年代末到2005年(亦即去世前两年)之间的长达20多年时间里,曾有过多次针对女性的不当言论和举止,甚至性侵犯行为,有七名女性作证称,曾在和皮埃尔神父独处的时候被他触碰胸部或强吻。受害者既包括慈善机构的雇员和志愿者,也包括皮埃尔神父生活圈子里的年轻女性。
报告发布之后,基金会专门为此开设了举报机制,承诺在“高度保密”的条件下由Egaé收集更多相关证言。由此,更多证据开始浮上水面。
在这份报告公布之后,几位曾经与天主教会性侵害独立调查委员会(Ciase)有过合作关系的研究人员透露称,在此前该委员会接获的指控中,有三份指向了皮埃尔神父,但无论是天主教会还是Emmaus,都没有立即对此作出回应。
8月末,皮埃尔神父曾经担任圣职的格勒诺布尔教区对外披露称,在该教区的档案中发现一份举报信,信中称在1980年的一次会议之后,皮埃尔神父对一位比利时女性有过“不当举动”。
9月6日,Egaé公布了更有爆炸性的第二份报告。这一次,又有17份新证言出现:其中出现最多的非礼举动是触摸胸部,但也包括带有性意味的言辞、强吻,甚至还有强迫为其手淫或口交(法律上可以定义为强奸)等,时间跨度也进一步延伸:最早为1951年,亦即皮埃尔神父担任议员期间,受害者是其议会助理;最晚一桩为2006年,当时年过九旬的神父住院治疗,受害者是医院护士(据其透露其他护士也遭受过类似袭胸骚扰)。事发地不局限于法国,也包括美国、瑞士、比利时、加拿大、摩洛哥等国。
和人数及时间跨度相比,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次报告中出现了不止一例未成年受害者,年龄最小的事发时只有八九岁,是被她的继父(其本身就是娈童者)介绍给皮埃尔神父的。据受害者称,她和皮埃尔神父至少发生过两次“性接触”,包括触摸胸部、舌吻等。这些信息令人不难推想,皮埃尔神父不仅面对年轻女性难以自持,而且有娈童倾向,甚至是某个娈童网络中的一员。如果说此前曝光的种种不堪事实已经让人“三观尽碎”的话,这一娈童情节,则对皮埃尔神父的形象构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取消”:是一剂解药吗?
据《十字架报》统计,在此前民间崇敬热潮的推动下,全法大约有六百个地点以皮埃尔神父命名。但在丑闻曝光之后,许多地方在震惊之余,开始采取措施来“划清界限”。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7月的第一份报告公布后,位于诺曼底小镇埃斯特维尔(Esteville)的皮埃尔神父纪念馆(也是其下葬地点)迅速宣布临时关闭,在9月的报告公布后,基金会和Emmaüs的联合声明宣布,将在年底永久关闭该纪念馆。在同一份声明中,基金会表示已经启动了更名措施,Emmaüs也准备在logo中把“创始人皮埃尔神父”的字样去掉。
各地也纷纷采取了类似行动:巴黎市政府表示准备对13区一个以皮埃尔神父命名的花园予以更名;里昂和格勒诺布尔市政府也对相关广场和街道进行了改名;南锡拆除了纪念他当年在此设立议员办公室的纪念牌匾;图卢兹的Emmaüs社团宣布,将从当地所有分支机构取下皮埃尔神父的画像;小城Norges-la-Ville拆除了当地此前竖立的雕像……
如果说基金会和各地的此类措施,尚属其各自的权责范围内事项的话,类似行动进入到文化领域,则激起了更多争议。
《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剧照
已经于2023年在院线上映的一部传记片《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L'Abbé Pierre - Une vie de combats,一译《斗争人生》),原本计划今年7月在Canal+的流媒体平台播出,但丑闻爆出之后,影片的赞美基调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于是被电视台紧急撤下,但这也引发了另一种担心——这是“取消文化”的又一个例证吗?
所谓“取消文化”,按照词典网站Dictionary.com的定义, 指的是当公众人物或者机构因为言行引发争议,或者被认为具有冒犯性,公众会予以抵制(让它取消)。这种行为此前主要出现在社交媒体上,以群体羞辱(group shaming)的形式出现。但现在已经不限于网络,而频频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联想到近年来主要发生在美国的一系列争议,电影被下架无疑最能触动文化人的敏感神经。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件中所涉及的“传记片”,恰恰成为解套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传记片不同于其他作品形式,它天然地负有全面反映传主生平的道义责任,即便着力强调某一个侧面,也不能以其他侧面完全被遮蔽为前提。当由于信息不足导致传记片叙述偏颇,这构成了类似民事关系中的“重大误解”,这种误解的严重程度,足以导致已经作出的合意行为无效。无论是传记片的主创团队,还是此前购买了版权的频道方,都是这种“重大误解”的受害者。作为最为明显的例证,是电影导演和主创团队表态并不反对下架决定,相反对皮埃尔神父劣行的受害者表示支持,并认为自己也因此成为“附带受害者”。
此外,这种传记片属性也把它和其他类似争议作出了区隔,例如饱受强奸指控的著名导演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其作品一直受到抵制,也因此引发了“被取消”的争议。但这涉及受争议者本人的作品,而非“关于”他本人的作品。退一步说,如果关于他的传记片致力于为其辩白,或者明知有争议而刻意保持沉默,或许也会成为抵制的目标,但这和在认知层面受到蒙蔽,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如果脱离了传记片的语境,有些做法便不无可商榷之处。例如9月24日西南部小城Lescar将矗立在当地的一尊“皮埃尔神父雕像”拆除。但事实上,这次拆除和Norges-la-Ville的情况相当不同。后者涉及的是一尊相当具象、写实的人物塑像,而前者的主体实际上是一栋抽象版的Emmaüs应急房屋,同时象征着皮埃尔神父标志性的黑色斗篷,顶端再用抽象的金属线条勾勒出神父的头部轮廓。远远看去,可以说它是一个人像,也可以说是一栋附带装饰的房屋。
从设计角度来说,这座雕像的思路可谓独具匠心。但在当下背景中要拆除它,则颇有“恨乌及屋”的意味,它用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提出了真正困难的问题:究竟应当如何区分皮埃尔神父个人和他所开创的事业?在否定他个人的同时,如何能够让本质上与个人品性无关的事业得以存续?或者回到开头的问题,如何在偶像“塌房”的同时,让他打造的、庇护了如此之多人的大厦免于坍塌?
同样,无论是否符合严格意义的“取消文化”,在当下“去皮埃尔神父化”的义愤浪潮中,类似问题不免会被一再提出。尤其是当“皮埃尔神父基金会”更名之后,是否还能保持既有的道义感召力?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凝聚人心?每年发表的贫困住房报告是否还能得到官民各界的认真对待?一个创始人身败名裂的Emmaüs社区,是否还能重振边缘人群对生活的信心?如果这一事业宣告失败,政府和社会有什么替代机制予以止损?
早在2020年7月,当“取消”和“警醒”在美国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时,《哈珀斯》(Harper's)发表了多位知识分子联署的《关于正义与公开辩论的公开信》,其中提到“取消文化”的一个弊端,是“倾向于将复杂的政策问题消解在令人目眩的道德确定性中”,而今天围绕皮埃尔神父的争议虽然尚未走到完全“取消”这一步,却也为类似的风险提供了一个注脚。
失败:“对信任的三重破坏”
相比皮埃尔神父在身后是否面临“取消”的隐忧,一个更加现实、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他的劣行已经多次被发现,却从未被严正曝光?
一个名为“为我们的教会而行动”(Agir pour notre Église)的信众团体,在《十字架报》上发文沉痛地指责称,这一丑闻是“对信任的三重破坏”——皮埃尔神父的行为、Emmaüs团体的沉默以及天主教会的沉默。
在7月17日Egaé的第一份报告公布当天,代表法国天主教会的主教会议便在X上作出反应称,“皮埃尔神父在我国乃至全球都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他唤醒了人们对关怀贫困者责任的意识,并更新了我们社会对最贫困群体的看法。然而,这种地位并不能免除必要的真相调查工作。”
这种四平八稳的表态,并不能掩盖教会自身的失败。因为到了9月底,面对第二份报告引发的汹汹舆情,法国主教会议解封了一批关于皮埃尔神父的档案,其中有一封时任巴黎助理大主教韦伊洛(Veuillot)于1964年3月13日写给加拿大蒙特利尔主教的信,信中严厉地批评皮埃尔神父“丧失自我控制能力”,尤其是在出书获得成功以及面对年轻女性时更是如此,甚至定性为“严重的精神疾病”。
《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2023)剧照
韦伊洛还注意到,只要有人负责监护着皮埃尔神父,这些“事故”就不会发生,但同时也承认,后者不断地试图“逃避监管和照护”。他给出的折衷指示是,一方面尽可能密切地监管这位神父,“不要让他消失在视野中”,另一方面又不能导致后者在心理上崩溃,“从政治上说是不可能背弃他的”。
据称,这是教会高层第一次明确地在内部提到皮埃尔主教的行为不端,这表明至少从1964年起,教会就意识到了皮埃尔神父的所作所为严重背离了神职人员的操守,甚至可能酿成一场丑闻,并且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但事后证明,这种努力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作用,但远远没有能够起到“防火墙”的作用。
同样,在第二份报告公布后,教宗方济各9月中旬也表态称,皮埃尔神父做过很多善举,却也是一个“可怕的罪人”,他同时承认,“至少”从2007年皮埃尔神父去世之后,教廷“确定地”知道这些劣行。然而,为什么在随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教会仍然保持沉默,方济各却不置一词。
体制性的失败不仅专属于教会,Emmaüs社团也难辞其咎。正如两份报告所揭露的,目前发声的受害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Emmaüs的雇员或义工,而且这可能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受害人数可能远多于此,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Emmaüs领导层不可能不知情,但为了维护缔造者的形象,社团内部选择了息事宁人。从一个细节就不难发现端倪:据媒体透露,在2023年6月接到举报后,Emmaüs管理层隔了三个月才和举报者正式接触,隔了八个月才委托Egaé进行调查。
结语:在神性与兽性之间
在一个神性退隐、众声喧哗的现代世界里,“道德楷模”似乎越来越成了一个面目可疑、甚至显得可笑的标签。然而,人性中对道义的深切渴求,却是玩世不恭的外表所无法消除的。在政治和社会议题日益极化的今天,能够超越分歧、凝聚共识的“圣人”,无疑弥足珍贵。如果有这样的潜在人选,公众和传媒也往往更加愿意赋予“情感投资”。然而,一旦这样的“圣人”遭遇“塌房”,暴露出不堪的、甚至病态的一面,对社会道义资源的伤害,也往往更加深切。
从目前披露的信息来看,在皮埃尔神父“圣人”般的外表下,压抑着一个饥渴、苦闷甚至有些变态的灵魂。一个距离上帝如此之近、如此具有神性的人,却又具有如此兽性的一面,不仅让人长叹,也让人反思“人之所以为人”的境遇。
在2005年出版的口述著作《我的上帝啊……为什么?》(Mon Dieu… pourquoi ?)当中,皮埃尔神父曾经暗示过在性方面曾有过逾界举动:“我曾偶尔屈服于欲望的力量,但从未有过固定关系,因为我没有让性欲扎下根来。而这原本会让我与一位女性建立长久的关系……因此,我体验过性欲、及其极为罕见的满足经历。”
这段《忏悔录》式的语焉不详,或许是他在盛名之下、临近生命终点时所流露出的最明显心迹了。但在当时,或许信众和读者还会赞叹这位睿智老人活得通透,可以坦然面对年少时的荒唐,而除了遭受侵犯的当事人,恐怕没有人能想象到,这五十多年间隐藏着这样阴暗的秘密——甚至就在袒露完这些心迹之后,他还在病床上面对女护士“偶尔屈服于欲望的力量”。
得益于此前公众和媒体的“造神”,尤其在信众眼中,皮埃尔神父甚至就是神意的化身。一名向Egaé作证的受害者就这样坦言,“我本来是很习惯保护自己的,但那一次却是上帝啊。当上帝对你那么做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而心理学家Jean-Guilhem Xerri针对这起丑闻指出,所谓“偶像”,是一个“完善的、未能达成的自我理想图景”,是人为了一个不完善的自我而创造出来的形象,对偶像的崇拜,则是填充“自恋式空虚”的过程,而既然人都是不完善的存在,那么合乎逻辑的推论,便是——“我们都是潜在的偶像崇拜者”。
皮埃尔神父的丑闻,凸显出一种巨大的张力:一方面是他在公共领域中开创的、迄今难以被人替代的巨大事功;另一方面是在私人领域中难以想象的不堪。要把这二者分割开来区别对待,从理论上说并不困难,而困难的是如何在涌动的社会情绪中,厘清二者之间那条变动不居的边界。借用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中的句式来说,皮埃尔神父所开创事业的命运,或许将向我们展现,人类是否真正能够通过深思熟虑和谨慎选择来除恶扬善,维持不坠,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神话、偶像和激情来决定他们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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