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的美国政治舞台,显得异彩纷呈,叫人目不暇接。先是特朗普与拜登的辩论竞赛中,拜登表现不佳,显得力不从心,魂不守舍,引起了一大片此起彼伏的“换拜”声浪(尽管在过程中特朗普的很多发言内容都是经不起事实检证的),但拜登事后却老神在在,坚持说自己会勉力奋战到底,击败特朗普的反扑;再是特朗普在宾州造势场合遭受枪击耳朵受伤,并顺势抓住机会极力塑造自己铁汉形象;再到共和党全国大会端出“乡下人悲歌”的作者万斯作为特朗普2024大选的副手(主要来自特朗普儿子们的力荐);再到拜登感染新冠,转变之前的坚持不退立场,表态将会退选,并声言支持副总统哈里斯作为民主党方面总统候选人(即使他已经在年初就获得了民主党党内初选程序的确认)。
这一系列事件,使得美国国内政治频频登上国际新闻头条,为三个多月后的美国2024总统大选鸣锣开道。要准确理解这一系列事件的内在逻辑,美国国内政治极化现象与方兴未艾的民粹主义现象(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固然是非常重要的路径,但也许我们还可以从一个更为微观的层面切入进行观察与分析,这就是当代美国政党运作的相关维度。恰好,也就在今年,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政治学系丹尼尔·施洛兹曼(Daniel Schlozman )教授等人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新著,《空心化政党: 美国政党政治的诸多过去与失序现状》(The Hollow Parties: The Many Pasts and Disordered Present of American Party Politics),此书对于我们从政党政治的角度切入理解当前的美国驴象之争很有借鉴意义。
《空心化政党: 美国政党政治的诸多过去与失序现状》(The Hollow Parties: The Many Pasts and Disordered Present of American Party Politics)书封
此书指出,当前美国政党制度的一大核心表征就是主要政党的功能失调(dysfunctional),所谓政党空心化(Party hollowness)现象,是当代美国民众对其民主运行绩效不满的一大核心症结所在,今天的美国主要政党,一方面看起来行事风格霸道(overbearing),但另一方面却又显得非常低效(ineffectual), 它们蜕变成了一个个的空壳,陷入了政治极化的权力斗争无法自拔,同时逐步失去了作为民众组织的根基。此书从19世纪上半叶的杰克逊式民粹主义时代(大致也就是当年托克维尔参访美国的时代)起笔,一直写到了最近的奥巴马与特朗普时代,系统地梳理和阐释了美国政党政治的历史轨迹与流变历程。
此书认为,今天的美国主要政党是空洞的政党,除了起到筹措与收集资金的作用外,既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也没有能在选民的日常生活中,或那些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人士的工作中真正、切实且有意义地发挥作用和施加影响。政党已被公众所最不喜欢的极化性元素所玷污——从充满叫嚣的分化对立到肮脏的针对金钱目标展开的竞争和追逐。对于大多数选民而言,对另一方阵营的恐惧和厌恶比任何积极的亲和力或政党精神更能鼓动刺激起党同伐异的情绪,并型塑政治的进程。党派认同推动驱使着美国政治,但旧意义上的党派忠诚已经萎缩。即使是那些对型塑现代政治起着重要作用的政治积极分子也通常游离于既有的政党组织之外,往往自行其是,他们常被一些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准政党(para-party)”型组织所吸引,如左翼的MoveOn.org或右翼的科赫家族(Koch brothers)所支持的美国保守派组织“美国繁荣行动”(Americans for Prosperity Action)等。
当地时间2024年7月17日,美国威斯康星州,美国前总统、2024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参加密尔沃基的费瑟夫论坛。
当代美国政党提供了明确的不同选择,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赞誉。美国当前所经历的这一轮“新政党时期”的标志性特点是,意识形态和诸种利益的冲突的全国化(即上升到了国家层面),而主要政党的合法性却日渐趋于薄弱且空洞化(weakly legitimized and hollowed out)。即使在当代美国的政治纷争中,政党间的分歧的确标示出了对战诸方各自不同的立场,但美国主要政党并不能使人感到其强大。它们似乎无法胜任摆在它们面前的紧迫任务——也就是将不同的偏好和各种参与者们都汇聚并整合到井然有序的冲突序列中,动员起政治的参与力量,并将被统治者与政府有效地沟通联系起来。
此书还着重指出,当今纷争不断、躁动不安的美国政党政治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罗斯福新政秩序崩解后的废墟之中。1968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之后,那些积极的活动分子们改变了总统提名方式(此处主要是指民主党党内初选过程中的超级代表[Superdelegate]制等),但却未能为强劲稳健的、以群众运动为驱动力的(robust, movement-driven )政党模式奠定基础。与此相对照,现代美国政治保守主义则干脆着手掏空了政党制度,且直接认为它仅仅只是被用之以攫夺权力的工具。此书作者将1981年以来的民主党组织模式称之为“无精打采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Listlessness),将1994年以来的共和党行为模式称之为“没有护栏的政治”(Politics without Guardrails)。
用此书所提供的分析框架审视最近的美国大选进程,就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一方面,共和党几乎完全阻挡不住特朗普式右翼民粹主义(构成的主力是白人中产与穷白人草根阶层)的卷土重来,就连特朗普这次选定的副手万斯也几乎已是彻头彻尾的“特朗普派”(尽管他若干年前曾激烈抨击过特朗普),与2016年时的彭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共和党建制派力量似乎被魔咒洗脑了一样,仅仅只是想着通过特朗普去重新夺回更多的权力。另一方面,民主党搞来搞去都有点像是情绪低迷、私相授受的小圈子精英政治,以桑德斯等人为代表的左翼民粹主义势力几乎没有被成功动员和有效发动起来(更遑论拜登在哈以冲突问题上过度支持以方的立场让一些年轻的民主党支持者大为离心离德)。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2日,美国纽约,媒体报道美国总统拜登宣布退出2024年总统大选。
其实,换个角度,施洛兹曼等人的此书也与前些年耶鲁大学政治学学者夏皮罗(Ian Shapiro)等人的另一部著作《可靠的党派》(Responsible Parties: Saving Democracy from Itself , 耶鲁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有异曲同工、遥相呼应之势。在那部作品中,夏皮罗等人即已明确指出:若一个民主体制要运转起来,最重要的基础就是主要政党要强化,能够有力节制其下的普通成员。在一个成功的民主政治秩序中,两大党不断发展和完善各自的一套自洽的政治纲领,从而互相竞逐争取到民意的支持。因为两大党都希望自身能长存不败,所以它们都必须要侧重发展量体裁衣、适切合宜的公共政策选择,都必须要维系自身良好的形象和声誉。过于虚弱的政党导致了政治极化的不受限制,只有强化型政党才能在较长时期一直以服务于较为广大的民众利益为己任。而当前美国党争情形之所以非常酷烈,主要原因就在于主要政党都太羸弱和涣散了。如果说夏皮罗教授等人的书是针对当代美国的一种横向检视,施洛兹曼等人的此书则提供了一种历史性质的纵向的敏锐分析。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