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西南南传上座部佛教流行的地区,村寨中一般都建有佛寺。过去,寺中均有僧侣常驻,佛爷和沙弥大多来自村寨,每家每户都会将五、六岁的男孩送到寺庙出家,一来可以跟随佛爷学习佛经、教规和傣文,二来出家也被信众视作善业,福泽个人和家庭。佛爷和沙弥的日常饮食用度都由村民轮流布施,而村寨庆典与公众活动,如“桑堪比迈”(傣语:泼水节,傣历新年)、“豪瓦萨”(傣语:关门节,结夏安居)、“奥瓦萨”(傣语:开门节,解夏安居)、赕佛以及傣族的传统文化教育也是围绕佛寺展开。平日村民有何不解,或有纠纷,也会来佛寺请求佛爷开示或调解。在岁时庆典或特殊时日,僧侣会举行法会,为村民祈福。在“施”与“受”间,完成着物质与精神世界的互惠与交换,僧俗共同体由此而生,佛教义理与民族精神蕴含其中,生活意义得以延续,代代相传。
勐景莱大佛寺历史悠久,也是打洛镇的中心佛寺,寺庙曾毁于动乱,之后重建。大佛寺由佛殿、僧舍和佛塔组成,傣族地区佛寺建筑样式多受泰国、缅甸影响,佛殿主体高大,屋顶为分段梯级迭落檐形式,坡度高峻。正脊、侧脊有瓦制花纹装饰,殿内供有释迦牟尼坐像,东南亚风格,与汉传佛教造像不同。佛殿中的立柱为整木,由缅甸运来,村民说因为政策的关系,现在已无法直接从缅甸购买整木。在傣族地区,佛寺对于村寨的重要性,可谓不言而喻。而我们对佛寺的造访,却是从几次寻僧不遇开始。起初,僧舍一直紧闭,询问村民,都说佛爷应该在,但又不知具体在哪里。直到临近关门节时,僧侣们才陆续就位。佛寺现有一位佛爷、四名沙弥和一位准备出家的信众,均由总佛寺派驻,佛爷经常往返景洪、勐海各地,同时还会应其他村寨的请求去主持仪式,所以,佛爷“很忙”。
勐景莱大佛寺
就南传上座部佛教而言,以业(karma)为核心的信仰实践,为信众提供希望、满足期待、消解矛盾、应对困境,并将行为合理化,就此,Spiro指出,佛教(lived Buddhism)是用来生活的,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能体现其价值和意义。而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宗教关乎信仰仪式,关乎生老病死,关乎道德伦理,成为探究人类存在本质的极佳进路。但宗教兼具内在体验与外在实践,且自知胜于他知,因而总是介于触手可及与触不可及,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所以,某种意义而言,田野中的人类学者总在等待,寻找可以介入宗教的契机。无疑,岁时节气,仪式庆典,自然成为观察宗教活动、共享生命经验的最佳时机。通过共同参与仪式实践,宗教为共同体(community)成员提供生命的目的、态度与意义,并将日常生活带入另一种关联中,进而创造共同体的归属感与凝聚力。
于此,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生活在傣寨,一个意义丰富的世界。我们七月来到勐景莱,恰逢关门节,让我们得以走进一年一度的佛教仪式。关门节,傣语为“豪瓦萨”,“豪”为“进入”,瓦萨为巴利语“vassa”的音译,意为“雨季安居”,合起来即为“入雨安居”,关门节为傣历九月十五日(今年为七月二十日),从此之后的三个月为守戒安居期,僧侣须在佛寺静修,接受供养,不外出云游。村民则专心务农,青年男女不婚嫁,不上房,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安居三月间,村寨会以户或小组为单位,每隔七天轮流布施供养(赕佛)一次。当日,村中守戒的老人会带上坐卧具和供养物品,留宿佛寺,静坐,听经,拜佛。直到傣历十二月十五日,安居斋戒期满,男女老幼再度穿着盛装去佛寺,以食物、鲜花、蜡条、钱币献佛,向佛祖忏悔,祈求平安。夜晚则放高升、焰火、孔明灯,庆祝开门节(傣语,“奥瓦萨”,“奥”意为“出”),同时欢庆庄稼丰收。
关门节诵经祈福
事实上,关门节从傣历十四日(七月十九日)就开始,持续三天。第一天,各家各户之前便开始杀猪宰牛,准备蜡条、钱币、纸花、糯米、粽子、“豪啰嗦(傣族年糕,以糯米为原料,配红糖、芝麻、花生,用芭蕉叶包好,蒸煮而成)”、柴火等供养食物,并在家中烹制丰盛菜肴,在外地工作的儿女纷纷返回村寨,与亲友团聚,结夏安居,礼佛祈福。这一天也是村里年轻人呼朋引伴,一起喝酒、唱歌的日子,进入结夏安居期后,生活会进入另一种状态,不能再有欢聚。村寨里年轻人大多熟识,聚会从午饭后就开始,有些家里有蓝牙音响,欢声乐声传遍整个村寨,同学寻声找去,路过正在餐聚的人家,便被邀请一起参与,大家唱着不同年代、不同语言的歌曲,伴着傣族祝酒词,尽兴干杯,肆意欢腾。很多年轻人爱玩手机,一边唱,一边拍,即时发圈,和各处朋友一起分享节日的欢乐。
呼唤祖先魂灵回人间接受供养
晚上八点左右,佛爷、沙弥和布赞(村寨的先生,负责管理佛寺事宜,以及主持民间信仰中的驱邪仪式,多由还俗的佛爷担任)都已到场,村中老年男性在前,身着白色傣族服饰,女性在后,上着白色服饰,下穿傣锦筒裙。佛寺大殿两侧放了不少竹席和铺盖,老人将留宿于此。之后,大家随佛爷用傣语念诵“师尊是阿罗汉,正自觉者,我礼敬佛师尊”,“法乃师尊所善说,我礼敬法”,“师尊的弟子僧团是善行道者,我礼敬僧团”,三诵三拜之后,僧侣回到僧房,老人们则坐在大殿休息、闲聊。晚上十一点左右,村民带上银钵,里面装有蜡条、糯米、豪啰嗦、矿泉水以及各类肉食,纷纷前往佛寺,每家每户至少去一位,有的则是全家出动,先到大殿把布施供奉之物放下,再带上一些蜡条、糯米饭团和零食,首先在殿外点燃蜡条,心中默念,希望祖先魂灵回到人间,接受子孙供养。然后再去附近的神树、塔林前祭拜,脱鞋,进入塔林,顺时针转一圈,依次在每个佛龛前供奉,之后再到露天佛像面前跪拜,点燃蜡条供奉。最后回到佛寺大殿。
第二天凌晨,佛爷和沙弥再度进入大殿,坐在大殿左侧,首先由布赞诵经,引领村民一起向佛爷跪拜,随后由佛爷诵经三次,第一次诵经后,村民将供奉逝者之物奉给佛爷默念经文,这样逝者才能收到。第二次诵经前,村民点燃蜡条,仿佛燃起点点心火,再随佛爷一起诵经,之后将矿泉水瓶里的水缓缓倒入碗中,滴水仪式后会将碗中的水倒在寺外树下。滴水回向源于《墙外经》,滴滴涓流终将汇入大海,寓意信众所做布施功德回向逝者,普及众生,福报不断遍满、增长、广大。第三次则是关门节诵经,向佛祖祈求平安顺遂。诵经结束,村民双手合十,诵念萨度萨度(善哉善哉),然后依次向佛爷奉上供养之物,佛爷用长柄扇触碰供品,表示已接受村民布施,之后村民将所供之物统一放到厨房。约莫凌晨一点左右,佛爷诵念祝福经文,仪式结束。村民相继离开佛寺,回到家中。
相帮村民来佛寺制作午饭
晨曦,一些村民早早就去佛寺礼佛。九点过后,佛寺厨房渐渐热闹起来,布赞和几位老人商议安排关门节之后每七日赕佛的工作,并用傣文记录。村中女性按照之前的分工,一部分人去集市买菜,一部分则开始整理各家各户布施给僧侣的食物。各家供养的菜式不同,诸如烤牛肝、牛肉干、炸鱼、烧猪肉、香肠等,中午做饭时,村民把所有肉类过油,再配上新买的蔬菜重新烹制、分配,此正契合布施衣食,度化因缘之意。午饭菜上餐桌之后,僧侣单独一桌,然后是关门节住在佛寺的老人先吃,男女分桌,之后再到帮工的村民,不分男女,一起用餐。主食为糯米,配上肉菜,手抓食用,为傣族传统的饮食方式。午餐之后老人们回到大殿休息,村民渐渐散去。傍晚,布赞、村干部和老年男性在佛寺诵经议事,主要是抓阄决定之后逢七“小赕”前来佛寺为僧侣和老人做饭供养的小组顺序,外人不能参加。约晚九点左右,布赞请佛爷来到大殿,诵经,忏悔,首先是僧俗向释迦牟尼忏悔,之后是信众向佛爷忏悔,之后布赞向佛爷报告供养事宜。
第三天,早晨依旧有不少村民到佛寺礼佛,中午,村民照例为佛爷和住寺老人制作午餐,下午,老人们陆续离开佛寺,各自回家。晚上九时许,佛爷带领四位沙弥和一位将要出家的年轻人,按照僧腊长幼顺序行“颂玛嘎腊洼(gārava)”仪式,“嘎腊洼”有“忏悔、道歉、祝福、感恩和祈福”之意,下座僧侣向上座僧侣忏悔身业、语业、意业以及种种有意、无意的过失,请求原谅。在信仰佛教的傣族地区,“嘎腊洼”的对象也包括父母、长辈、村中老人、师长,以及对自己有恩之人,通过“颂玛嘎腊洼”,忏悔、反思错误,净化内心,笃力修行。最后,佛爷和沙弥一起诵念“愿我此功德,导向诸漏尽。愿我此功德,为证悟涅槃缘。我此功德分,回向诸友情。愿彼等一切,同得功德分”。至此,仪式正式结束,进入为期三月的雨季安居,僧侣须净居佛寺,接受供养,潜心修学。
“颂玛嘎腊洼(gārava)”仪式
关门节过后,一切如常,村民又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关门节中整个村寨的“全民总动员”,体现出佛教信仰的实践意义,那是一套复杂的社会-文化机制,佛爷、布赞、寨主、村干部、守戒老人、相帮村民,各自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体现出神圣与世俗之间时而平行、时而交织的道德伦理与社会秩序,滴水回向,使信众以业力和功德的积累,连接过去,体认现在,预见未来。因此,南传上座部佛教信仰,不是一个仅由玄奥教义和神圣仪式组成、抽离于现实的宗教世界,而是一个融合世俗目的、善恶观念与精神诉求的实践场域,“我们傣族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业报轮回,生生不息”、“有些事科学无法解释,不能不信”……不同的行为主体,依凭各自的经历,在宗教实践中确立持久、稳定的情绪和动机,传承、延续对生命的意义和态度,并使之与现实生活相联。
然而,一切正在悄然改变。问题又回到田野最初的寻僧不遇。过去,依照傣族传统,男孩一般都会在本村佛寺剃度出家,修行数年后再决定是否还俗,而还俗的佛爷多会成为布赞,备受村民尊敬。沙弥在佛寺中学习傣文、傣族文化和佛教常识,并学习刻写贝叶经,贝叶经除记载佛教典籍外,还记载了傣族的社会历史、天文历法、民风民俗、生产生活等,被誉为傣族文化的“百科全书”,佛寺则为傣族文化的教育中心。而今,随着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村寨,向外谋求发展,加之宗教政策的改变,青少年需在完成义务制教育后方能剃度出家,这也使昔日沙弥白天穿着袈裟去学校上课,晚上回到佛寺诵念佛经的生活渐渐成为历史。而受到现代城市生活影响的年轻人,中学毕业之后大多不愿出家修行。现今村寨佛寺的僧侣均为景洪总佛寺派驻,平素事务繁忙,大多又非本村村民,佛爷和村民来往不多,很少参与村寨的日常事务,仅是在仪式庆典中各尽其职而已。原先与村寨紧密相连的僧俗共同体,渐渐转变为一种“脱嵌”的制度性整合,多了些合规与管理,少了些情感与归属,平添人去寺空之感。
更让人心忧的是,走出去的年轻人,几乎失去了学习傣文的机会,能说傣语,不识傣文,成为村中常态。“没有佛寺,不懂佛经,我们就不知道如何供养祖先了”,面对这些变化,布赞语带忧虑。“关门节一定要回来的,这是我们傣族的传统”,这是一位在景洪生活、回来过节的女子说的话,掩不住的自信与自豪。可是,变迁之中,傣族的传统文化,又如何传承、延续?在傣族的世界中,佛教信仰一向是连接个体、家庭与村寨的纽带,倘若离开佛寺,离开村寨,流寓的人们,又如何在人间烟火中,去感悟佛陀的觉知,寻找生命的意义?
每每及此,两种声音总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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