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平房大院,七八户人家共处在一方小天地里,鸡犬声相闻,烟火气相通,一家炒肉,全院闻香;一家吵架,四邻不安。那时只觉得局促和嘈杂,如今回忆起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在我心目中最美好的院子,不是我家住的那一处,而是隔壁巷子尽头的另一处小院。门口有一座水井,院里有小花圃和洗衣台,住着李、陈、张、罗、崔、吕六家人。这里是我最爱去玩的地方。我关于故乡与小院子的回忆,大多也就是这个地方。我的发小罗小娃、陈育萍、张雪、吕勇和李克勇,都住在这里。
在这个小院子里,我们放过幻灯片,玩过盒式录音机,用头蒙着被子听过邓丽君。许多惊悚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里。给我记忆最深的,是李爷爷。
李爷爷是克勇的爷爷,是小院里不多的令我敬畏的人。事实上,他没打过也没骂过任何人,但总是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感。无论是他那洗得发白却整齐的上衣,还是永远都闪着寒光的眼镜,或是插在上衣口袋、从没见过出壳的钢笔,都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他的话很少,但很有力。每一次喊克勇回家吃饭或做作业,声音轻柔但不容拒绝。每次,克勇都会乖乖地听话。这令包括我妈在内的所有邻居服气。对于玩得兴起的孩子们,不拿棒子、不扯耳朵甚至不用撕破嗓子的威吓就乖乖喊回家,实在令人佩服。
李爷爷用实际行动,让人们见识了言语的力量与声音高低无关。
在我的记忆里,李爷爷对我说话不超过二十句,其中十五句以上是下逐客令。让我快回家去吃饭或做作业。在他的眼中,我这种顽皮的孩子,是可能影响到他孙子健康成长的元素。所以,一见我们在一起,他必然会想出一个看似有理的由头,将我们分开。
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我敬重的那种老人。他出过一句让我牢记一辈子的话。那句话不是专门对我说的,而是劝隔壁崔婆婆的。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崔婆婆在成都工作的儿子一家没有像平常那样准时回来,崔婆婆显得很失落,突然有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感觉。换往日,儿子一家回来,她两三天前就会开始忙碌,到星期天一定会菜香肉艳地弄上一大桌子,摆在巷子里,吃得人喜神欢,令人羡慕。她虽然忙里忙外,辛苦几日,却十分快活。她丈夫去世很早,她拖着儿子长大,儿子很有出息,在省城工作并成家,每个星期回来看她,于她而言这就是一个节日。
那天可能儿子有事没回来,那时电话也不方便,崔奶奶可能在向李爷爷抱怨儿子的不归,长吁短叹,末日一般。
李爷爷劝她,说:“你不应该太迷恋儿子回来的这一天,而让其余的时间显得漫长而多余。因为一天的快乐,而厌烦其余六天,是不明智的。儿子回来有回来的快乐,不回来有不回来的乐趣,你切不要钻牛角尖,人的一辈子,快乐和喜悦的时间终归是少数,平淡的时光是多数,不要因为那些短暂的快乐时光,而让其余的时光就变得愁眉苦脸。”其实想起来,大概就是今天流行的“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的意思吧。
这些话,崔婆婆听没听进去,我不知道,而当时的我恰好从窗边路过,听了进去,一直记到了现在。
每当百无聊赖嫌时间过得慢时,我便会本能地想起这句话,心里凛然一振。我大半生把收获与欢乐的“结算时间”定在每一天,随时都傻呵呵地穷欢乐的毛病,可以追根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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