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闫桂花
“翻转课堂”((flipped classroom),翻转教育,“颠倒劳动力金字塔”……人工智能(AI)呼啸而来,让活跃在教育前沿的专业人士看到了一个将人类社会无限带近乌托邦式场景的可能。
非营利组织可汗学院(Khan Academy)创始人萨尔曼·可汗(Salman Khan)在新书《教育新语》中描述了当与ChatGPT等AI工具结合后教育变革的可能性路径:从具体案例,比如,怎么让孩子们在AI的帮助下学会解答一道题目,如何让AI扮演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导师,再到宏大的未来场景的设计——孵化创新、改变不平等、让大多数劳动力都成为劳动市场的顶层,不一而足。
但就像历次重大技术出现都会引发恐慌和忧虑一样,AI也不例外。在教育领域,当有大量可靠证据显示,网络、社交媒体、视频和算法对孩子的身心健康都有负面影响,AI是否会成为一个更容易沉迷的网络载体?当AI让海量的知识信息触手可得,未来的学习,尤其是知识型的学习,是否还有意义?如果AI被引进教育体系,对信息的价值意识形态是否会带来影响?……
基于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粗略划分出两类人群:技术拥抱者和怀疑者。可汗显然属于前者,他认为,面对一个很难阻挡的新技术潮流,“成功的策略不是抵制,而是适应。”事实上,他比这要走得更远。在书中,他把AI形容为“教育的‘圣杯’”,“改变世界的机会”。“这种机会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当发现自己拥有这个机会时就应该拼尽全力。”
翻转课堂、翻转教育
可汗在书中援引了1984年著名教育心理学家本杰明·布鲁姆的一项研究结论:如果一个学生与一位导师一起学习一个话题和技能,那这个学生的成绩可以获得两个标准差的提升。这是个巨大的提升,意味着如果一个学生原先成绩中等,排名在50百分位,那么接受一对一教学后,其排名可以提升到接近顶部的水平,大约到96个百分位。他的这一研究为教育改革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础。
然而无论在哪个国家和地区的现行教育体系下,一对一教学都仍然是个奢望。当一名教师需要同时面对30名甚至更多孩子,不可能做到针对每一个孩子提出具体的学习目标,并对成绩进行评估和反馈,毕竟每个孩子的学习速度和对知识的掌握程度都是不一样的。
私教可以实现个性化教学,但现实中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条件请到合适的、优秀的家庭教师,况且课外补习的存在也在强化教育不平等的一面。
AI可以填补这一缺憾。它不仅可以实现一对一的陪伴和教学,还可以充当苏格拉底式的导师(这可不是普通的导师,是理论上能带来学习成绩两个标准差提升的导师)、辩论伙伴、指导顾问、生涯规划师,甚至提供“情绪价值”,培养学习的兴趣、安抚孩子的情绪。
这是可汗在书中提供的几个Khanmigo的使用案例。Khanmigo是可汗学院基于ChatGPT4o开发的AI工具,目前在美国数所学校试点运行。
如果学生下一步回答错误,Khanmigo则会说:“距正确答案很近了,但不完全对。请记住,我们正在寻找这个多项式里的最高次幂。让我们再尝试一次吧。”
请注意,在这里,AI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循序渐进地引导你思考或者纠错,最终得出结论。你也可以根据需要发出其他特定的指令,比如, “用六年级的孩子可以听懂的句子和案例来阐释”。在这个过程中,它可以一直保持足够的耐心和鼓励的姿态。(如果你是一个曾经辅导过孩子学业的家长,想想能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
用户也可以要求Khanmigo进行角色扮演,激发孩子的兴趣和好奇心。比如,要求Khanmigo扮演《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盖茨比。可汗援引了他的一个学生的案例:
萨恩维是印度一名九年级学生,在阅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书中,她有个问题感到困惑:“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杰伊·盖茨比为什么一直盯着绿光?”于是她转向Khanmigo,要求后者扮演盖茨比,并向其求教。
当然,你也可以把盖茨比换成苏格拉底、居里夫人、牛顿,以及小说里的虚拟人物鲁滨逊,等等。对一个需要理解什么是放射性元素的学生而言,有什么会比“跟居里夫人一起做实验”更高效、更有趣的学习方式呢?
有些学生不喜欢跟老师和家长提问,面对机器人会更有意愿表达。还有些孩子,学习的节奏与课堂相悖较远,AI也可以做出相应的适合其特征的调整。
它还能记住对话的内容,并从中提取有利的信息来“辅导”。比如,收到学生的抱怨,“我不想做题,我只想去踢足球”之后,它在接下来的“辅导”时,会用足球为案例,来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
几天后,同一个学生正在和Khanmigo一起学习历史,他需要Khanmigo帮助理解“联邦制”这一概念,Khanmigo记得这个学生对足球感兴趣。
几十年来教育界一直认为,教育的最佳实践是差异化和主动化的学习。差异化是不同的学生需要不同的学习方法。主动学习是,只有积极参与讨论、游戏、项目和解决问题时,才能学得更深邃。从上面的案例可以看出,AI可以帮助实现这一点。
主流的生成式AI还可以做到尽量排除错误信息,以及涉及仇恨、歧视等信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引导学生寻找更好的信息来源。
不仅如此,它还可以模拟共情,充满爱心地与人类互动,帮助人们对抗孤独、抑郁和焦虑。
它可以提供父母和学校以外的第三方价值,帮助父母,与孩子建立良好关系、一同应对校园霸凌,或者帮助解决孩子可能与朋友之间棘手的社交问题。
面对AI对教学颠覆式的影响,教育者应该怎么应对?
可汗书中提到了一个颠覆性的理念——翻转课堂。这一概念早在21世纪初就有人付诸实践,经由可汗的宣传广为人知。如今有了AI加持,这个理念更具落地的可能。
翻转课堂是指把传统课堂上学习的内容放到课外,通过网络视频以及现在的AI赋能的技术工具来学习知识,比如与AI一起实现苏格拉底式对话、合作完成作业和为作业提供支持;然后把传统上课外的内容,如课外作业,放到课堂上。这样做的好处是,学生可以利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知识的吸收,同时在课堂上,教师可以关注到每个学生的学习成果并加以引导,当然,也可以避免学生在作业的时候使用AI来作弊。
这是不是意味着教师的角色将被弱化甚至替代?不,可能恰恰相反。因为AI可以把教师从海量的琐碎工作中解放出来,通过自动生成教案、教学记录、监控课堂进度、做出即时反馈,等等;教职得意更多回归教育的初心与使命——点燃心灵、探索真理、塑造人性。
“在大语言模型世界里,没有什么工作比教学更安全了。人工智能才是助教。”可汗写到。
同济大学校长郑庆华把这种AI赋能后的教育范式总结为,从从“师-生”二元结构向“师-机-生”三元结构的重大变革。他在今年4月发表的一篇文章里将其称为“第三次教育革命”。他说,人类的第一次教育革命是在农耕时代完成,以私塾教学为代表的“植入式教育”;第二次教育是在工业化时代完成,用集体教学方式向学生传授知识和技能,规模化、标准化、集中化的班级授课制替代了旧时私塾。而在AI赋能教育的变革中,机器不再仅仅是知识的承载载体和表现工具,更是参与到教与学的过程中并成为其中的一方,这是教育范式从“师-生”二元结构转变为“师-机-生”三元结构的重大变革。
改变不平等、促进创新、颠倒劳动就业金字塔——“乌托邦”式的未来?
这种教育的革命性变革,其影响将是深远的、全面的。首要的就是促进教育公平。
2018年底,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做了一篇题名为《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报道,引发强烈关注。这篇报道提到,教育资源优质的成都七中通过网络直播,为248所贫困地区的中学提供同步教学,16年中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有的学校本科升学率涨了几倍甚至几十倍。
尽管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但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城乡质量差异巨大的问题一直存在,并且短时间内很难得到解决。AI可以实现优质教育资源的广泛共享、普及个性化教育、支持特殊需求学生、提高教育质量、促进终身学习、消除地理和经济障碍,其实现成本甚至比一块屏幕还要低,因为只要有互联网接入的地方,就可以接入AI。
放眼全球也是如此。对大多数国家来说,儿童的教育机会从不均等。有限的资源、基础设施的匮乏和合格教师的短缺,对很多学生的学习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可汗在书中援引教育学教授洛布的话说,在全球范围内实现平等教育,“关键因素仍然是规模化问题,而这正是技术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要使技术真正具有变革性,它必须是公平的,不会扩大贫富差距,不能把部分人抛在后面。而有了大语言模型,学生们只需要一台智能手机就可以访问相关应用程序。全球大约有65%的人可以上网,一半以上的人口使用智能手机。
更让人兴奋的是,AI赋能的工具会是你能见到的拥有的知识最渊博、最深邃的教育者,可以提供你跨学科的思维方式,这也是当AI时代创新的重要的土壤。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在知识爆炸性增长的时代,创造性突破很难出现在某一个单一的专业领域,更多的是各个学科间跨界的创新。当知识可被触及的渠道越来越迅速且便宜,从最早“口耳相传”、到后来竹签记事,再到现在图书、互联网浩瀚的知识海洋,AI时代随时可以取阅的信息,人类学习的目标早已不仅是知识的灌输和填充。对此,教育的理念也必须随之发生改变,甚至是被颠覆。用数学的思维去度量和理解社会;用人文学科的精神去理解数学和物理,重构知识架构体系等等,这可能才是未来教育的重点。
坏消息是,AI本身也可能会加剧不平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今年6月发布的一篇报告中警告,AI会加剧蓝领(低技能)和认知型职业的失业,进一步降低相对于资本的劳动力份额和工资,并加剧收入和财富不平等。通用式AI还可能加剧几十年来资本收入分配更加不平等的情况:在日益集中和赢家通吃的市场中,占主导地位的公司所享有的市场力量和经济租金不断上升。
不仅如此,新兴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经济体的高技能职业占比较低,因此对于AI的接触较少,同时,这些国家因劳动力市场政策和社会保障规模有限,为应对AI浪潮冲击而做的准备也较差。
历史上每次技术浪潮都会重塑劳动力市场。短期内可能会导致部分劳动力失业,但长期看又会创造更多新的就业岗位。与过去的颠覆性技术如蒸汽机、电力和早期计算机相比,AI的一个关键区别是快速传播的潜力。因此,IMF呼吁,当务之急是,政策制定者必须迅速行动,其中,教育和培训必须适应新的现实,帮助工人准备未来的工作,并提供终身学习的机会。
可汗认为,在AI海啸下,人类别无可选,只能“颠倒传统的劳动金字塔”。在传统的劳动金字塔,底层是技能较低的体力劳动,中层是官僚和白领工作,顶层是高技能的知识型工作和创业家。当底层劳动力需求被大大减少,中层白领的工作也慢慢转移到AI手里,所有的生产力和由此生成的财富都将只归属于传统劳动金字塔的顶端,那么这个社会将不再是个稳定的社会。“这种情况是反乌托邦式的,因为大多数人并不是在寻求施舍,相反,他们希望有一种目标感和对世界做出贡献的感觉。真正的解决办法是颠倒劳动金字塔,让大多数人能够在顶层工作,并利用AI和其他技术提高自身的生产力和创业能力。”
他以科幻电影《星际迷航》为例,科技让这个社会可以生产出任何他们想要的食物,可以瞬间将自己送往数千英里之外,可以跨越光年进行通信,还可以在星际间旅行。世界上所有人都接受全面的教育,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探索者、研究者、工程师、艺术家、医生或顾问。生成式AI有可能让我们在这个社会的许多方面变得同样低度稀缺或高度丰富。
问题是,我们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各种“屏幕”——社交媒体、短视频、线上课程……——正越来越多地侵入孩子们的视野,很多研究表示,除了对视力的损伤,这些林林总总的“屏幕”,还在以隐性的方式持续“入侵”着孩子们的大脑,带来诸如注意力涣散、焦虑、抑郁等多种问题,甚至还有心理学家认为,正在发育中的孩子们的大脑也从生理层面被改变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真的还需要继续增加孩子的屏幕时间吗?一个机器人的陪伴是不是会恶化这一情形?而当一个更聪明、情绪更稳定更体贴的机器成为孩子们更好的学习甚至生活陪伴时,作为家长和教师的人的陪伴减少,又会怎样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越来越多的虚假信息、偏见、歧视、仇恨,以及阴谋论正在充斥这个世界,我们又该如何给AI设立好边界?尤其是针对孩子们的教育,如何保证AI在这个过程中总是拥有正确的意图和正确的教学方法?
以及,我们是否愿意选择“颠倒劳动金字塔”?
……
答案还在风中飘。作为技术乐观主义者的可汗给出的建议是,双脚跳进AI浪潮,“同时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以防被漂浮物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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