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上映的电影《何处生长》是一部聚焦原生家庭故事的电影。
18岁叛逆少年程非(岳骁恪饰)意外发现家中关于失踪女网友“燕尾蝶”——何生(尚语贤饰)的寻人启事,逐步发现自己和她的渊源远不只有网络这么简单。影片通过多时间线的“伪悬疑视角”,在角色探寻家庭秘密的过程中,展现了原生家庭对个人成长和选择的深远影响。
《何处生长》海报
导演龙凌云是个80后,从小学习美术,后到英国学习戏剧,又从事多年时尚杂志和广告的工作。从2014年开始试图讲述这个故事开始,他花了十年,将一段关于家庭和时代的伤痛往事,以及个体在其中无奈而勇敢的选择,带到观众面前。影片上映前,龙凌云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讲述他的电影和他所观察的世界,“生长”的过程。
《何处生长》导演龙凌云
以一个小小家庭,激起历史的涟漪
2015年,中国正式开放二胎政策,曾经承载着父母全部期望和压力的独生子女,带着一代人的记忆成为历史。这给当时正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学习电影的龙凌云带来巨大的冲击。作为在独生子女政策下出生成长的80后,在龙凌云对于家庭的认知中,一家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而突然有一天,这种理所当然突然要消失了,“我当时觉得这一代人30多年的历史和感受,是需要被讨论的。”
《何处生长》的灵感,来源于龙凌云一位曾经抑郁的女性朋友的经历 。在陪伴朋友聊天的过程中,他了解到朋友无法挣脱的桎梏来自家庭。童年时,父亲为了能够获得再生一个儿子的机会,和她的母亲离了婚。父亲再度生的还是一个女儿 ,而他对生儿子的执念给原本和之后的新家庭都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被刺伤的母亲,将对丈夫的失望化作对女儿极致的爱与控制,步步紧逼的高压让朋友无法喘息,对母亲的共情与理解又让她不忍反抗。
《何处生长》剧照
朋友的经历让龙凌云大受震撼,也让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种现象并非只存在于他以为的农村或偏远贫困地区。因为成长在成都,从小到大更习惯于见到西南地区强势的女性,四川男人“耙耳朵”“怕老婆”的传闻让龙凌云自身对女性困境的感知有些迟钝,但朋友的经历让他第一次意识到“重男轻女”这件事原来离自己咫尺之遥。此后,龙凌云开始系统学习相关内容,阅读了许多女性主义和社会学相关的书籍,“这个过程里,也愈发觉得这个故事需要被讲述。”
征得朋友同意后,他决定将这个故事拍出来,但从自身的性别视角和想象出发,故事里的父亲,如愿得到了一个儿子。“我想象,如果这个弟弟,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姐姐,知道他的出生仅仅是因为父亲想要一个男孩,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现实生活中没有勇气相见的姐妹在电影中变成了相互“窥探”的姐弟
在影片中,性别议题以一种隐藏的悬念,通过人物扑朔迷离的背景逐渐揭开。龙凌云将这一代人的性别身份危机与家庭矛盾结合在一起,试图呈现出一个复杂而真实的社会图景。叙事上,少年追随着消失的神秘女孩“燕尾蝶”,一步步揭开上一辈人的生活。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将人物的成长和历史背景如同拼图般重拾与审视。
这样的视角,让电影中少年的目光,达成了作为子女一代对于父辈的“观看”。影片中艾丽亚饰演的母亲何秀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潜藏着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苦难与无奈。生长于离异家庭的龙凌云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试图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中理解父母的选择和行为。
《何处生长》剧照
在《何处生长》中,母亲何秀晴作为一名曾经的知青,在青春期背井离乡,经历艰苦的劳动,随后迅速被推入婚姻和家庭的轨道。她的个人梦想和情感需求被压抑,转而将所有的期望和压力转移到下一代身上,“许多人面临的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结构和历史背景的产物,他们的生活轨迹往往被动地受到社会和政策的影响。这种历史的惯性,使得他们的生活缺乏自主性。”
影片中,何秀晴曾唱起一首在上山下乡时期广为流传的歌曲,名叫《知青之歌》。龙凌云向记者说起背后的故事。那是一首由被下放到云南的南京知青创作的歌曲。歌曲表达了知青们对家乡的深切思念,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火遍全国,并且每个地方的知青会根据自己家乡的特色填上不同版本的词。后来,这首歌的作者因为歌曲被苏联电台播放而入狱,出狱后,他回到南京,建立了一座小型的知青博物馆,将这段历史留存在世人的记忆中。
龙凌云的母亲也曾经是知青 ,经母亲推荐决定将这首歌用在电影中的龙凌云,前往南京拜访作者询问支付版权费事宜时,这位作者却拒绝了,因为在他看来,“这首歌不属于我,它属于所有的知青。”
也是因为这句话,这首歌被唱起的那场戏,在电影中被赋予了更深远的意义,他希望观众能够通过这些细节构筑起对上一辈人的理解与想象,“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无法去做到那种宏大叙事,我想从一个小小家庭的切口进入,但能让人看到它背后有一个历史的涟漪的感觉。”
《何处生长》海报
漫画书、DVD滋养的创作起点和十年电影路
回想自己的童年,龙凌云的记忆里,父母各有工作要忙,他总是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做作业,“孤独感是深入骨髓的。”因为家里没有其他孩子一起玩闹,他有大量的闲暇时间,用来阅读,其中包括许多“超纲”的思想类书籍,让他开始思考世界的组成、生命的意义等宏大的议题。他还记得小时候喜欢和自己玩一个游戏,是闭上眼睛后迅速睁开。“我老觉得世界可能是某些粒子组成的,闭上眼睛的时候,它就会粉碎垮塌;如果我眼睛努力睁得够快,我就能看到它重组的过程。”
父母离异后,龙凌云有了更多可支配的零用钱。大量的漫画书成了他青春期的精神食粮。成长中有越来越多的决定,都需要自己做。回想之后考上四川美院,又去英国学习戏剧,回国做杂志、拍广告、拍电影,龙凌云往回推算着自己走上创作者道路的动机,“大概就是因为小时候太孤独了。”
《何处生长》剧照
龙凌云的电影梦始于2014年。在做时尚相关工作的那些年里, 他心中一直藏着拍电影的梦想。适逢中国电影蓬勃发展的那些年,他感受到电影行业对年轻导演的包容和期待,许多非科班出身的导演也开始有机会拍摄并上映作品。于是,他辞去上海的工作,搬到北京,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进修编剧。
《何处生长》的故事雏形是研修班期间写作的。初稿虽然与最终的成片有很大差异,但它奠定了电影的基本框架和主题。2015年,龙凌云带着剧本参加吴天明电影基金的“大师之光”青年编剧高级研习班,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制片人刘磊,开始共同将短片向长片电影的方向推进。在刘磊的“督促”下,他们赶上了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次开办的创投训练营,相比过往的创投,训练营并不要求完善的剧本,只需提交大纲。这是《何处生长》这个项目第一次在业内获得认可。到了训练营, “我才开始真正地知道一部电影完整的制作流程”。
2019年,《青葱计划》入围“青葱计划”,并最终进入青葱五强。作为导演协会的青年电影人扶持平台,青葱计划的项目大多能够得到业内顶尖主创的支持,在精良的制作下投入院线。《何处生长》也曾得到行业内大公司的垂青。2019年底,龙凌云踌躇满志等着过完年项目终于可以开机,结果年一过,电影行业连同着全世界人民的生活,全都变了一番模样。
受疫情影响,许多电影项目被迫推迟或取消。2020年底,龙凌云和伙伴们决定降低预算,缩减制作规模,无论如何,开机。“我很庆幸当时制片人催着我做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同期我知道的一些文艺片项目后来都暂停了。”
《何处生长》开机照
从小学习美术,并且从事时尚类工作的经验,让龙凌云在电影的视觉呈现方面有着天然的自觉,无论是精心调配场景和人物服装造型的色彩来展现人物的个性和状态,抑或通过变形宽银幕的镜头拍摄室内空间带来压迫感将角色置于“被挤压”的环境中,与室外空间的手持镜头表现角色的动荡不安形成的对比反差,都是常年的艺术训练,带来对叙事空间构建的自如。
电影中,化身“燕尾蝶”的姐姐何生顶着一头亮丽的橙红色假发,致敬了《罗拉快跑》《第五元素》等经典电影。在导演龙凌云的青春里,岩井俊二、王家卫、吕克·贝松等导演的影片是他的电影启蒙。
《何处生长》剧照
高中开始,龙凌云频繁光顾于家附近的一家DVD影碟店,老板号称拥有方圆三五公里内最全的电影资源。“每周要去两三次,每次去都租上三五张。老板推荐什么我看什么,初期的电影审美可以说是碟店老板给我奠定的。”他打趣道。
小小的音像店成了他的乌托邦,在自己的电影里,他客串了一家DVD店的老板,算是变相地满足了年少时自己的“执念”。而影片中满溢的迷影元素,一方面藏着他对心爱电影的致敬小乐趣,一方面也觉得其中所散发出的属于21世纪初的文化娱乐气息恰好符合故事发生的时代情境。
龙凌云在片中客串了DVD店老板
让龙凌云有些遗憾的是,初执导筒难免的稚嫩,让他在叙事上选择了非线性的方式但碍于能力做得不够“丝滑”,他承认,这种结构增强了故事的悬念和吸引力,但也带来了情感连贯性上的问题。加上因为顶着压力“减配”开机,整个创作班底几乎都是靠号召朋友来帮忙的“初级选手”,拍摄中犯了不少错误,以至于到了剪辑台上,有将近一半的素材都因为各种“技术原因”露了怯,也就都没用上。
《何处生长》剧照
初生牛犊的创作,总有它独特的生猛和激情。影片中,导演为姐姐设计了一间“水房子”,漏水的潮湿气息象征着母亲的滋养和令人窒息的爱。相对应的,弟弟有一场“火房子”场景设计。龙凌云希望用火点燃角色内心的反叛与觉醒。但当时,由于经费受限,加上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地,制片人决定砍掉这场费力费钱的戏。但美术指导看出导演的心有不甘,提出了“众筹”点火券的方式,500块一张“点火券”,10个人参与众筹,大家找到一个废弃的游泳池,完成了拍摄。购买了“点火券”的人,拍摄当天都手持火把,去给拍摄场景添柴加火。“
购买了“点火券”点火拍摄的导演和制片人
“野路子”拍片一路磕磕绊绊走来,从剧本雏形开始,已经十年。2022年,影片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首映并获得最佳演员与观众选择荣誉;次年在北京国际电影节的注目未来单元获得评审团特别提及。
由于电影体量小,题材文艺,一度很难找到发行公司。而电影的文艺属性放在今天这个并不算温暖的市场上,要面临的挑战更大,龙凌云坦言,自己一度已经不再执着于电影的上映。但既然有机会让电影见到观众,他也做好了准备。“我一直觉得‘有毒’的亲子关系、原生家庭的创伤、重男轻女这些都应该更多地去讨论。”
在过去两年里,《何处生长》曾亮相多个电影节展,有人看完电影来找到他,在讲述自己的过往经历时痛哭,也有人质疑拍摄“重男轻女”的议题在当下是否显得有点过时和“土气”。“我是因为爱这些人物,被人物关系中的张力所吸引才开始做这个故事。”
“比起被说‘土’,我还是认为讨论这些议题仍然是必要的。我希望更多人创作这样的东西,而不是因为容易引发不满的声音就不去做了。有些事情依然还在发生,说过时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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