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生陈其瑗一生多姿多彩,他多次营救五四被捕学生,提议命名广州“六二三路”,创办广东国民大学,安排白求恩访华,出任香港达德学院院长,参与“民革”创建,任内务部副部长十多年,多年来被认作“民主人士”。鲜为人知的是,陈其瑗旅美时已加入美共,只是曾被饶漱石错误开除,1959年重新入党。
陈其瑗
营救五四被捕学生
作为20世纪风云人物,至今尚无陈其瑗传记专书出现。民革中央宣传部编写的《民革领导人传》第二辑有陈其瑗传一篇,线索丰富,但民国时期的史实有简略、失考之处,本文拟加以补充订正。
陈其瑗(1887-1968),字志蘧,广东番禺(今广州)人,清末入读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工科采矿冶金门,1913年毕业。(1913年4月18日《时事新报》)《民革领导人传》说他1912年毕业,恐怕有误。陈其瑗毕业后,因农林部长陈振先(广东新会人)的同乡关系任农林部签事,不久辞职回广州,担任培英中学教师、校长。既重视兴办教育,又积极参与实际政治,从青年到晚年一贯左倾,这是陈其瑗传奇一生的主要特点。
1919年1月,陈其瑗当选广东省教育会会长。(1919年1月13日《民国日报》)《民革领导人传》说他任副会长,此说不确。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京津沪学生和群众抗议对象是出卖山东权益的北洋政权。广州当时处在南方政府治下,护法政府不负外交上主要责任,故广州五四运动朝向“抵制日货”方向发展。
京津学生大规模抗议活动发生之后不久,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准备惩罚学生,陈其瑗以广东高等学堂同学会职员名义,与林正煊、李伯贤联名发出通电,声讨北洋政府,“为京津杀贼各学生之援。”(1919年5月18日《民国日报》)当北洋政府司法部准备起诉学生时,陈其瑗以广东教育会名义发出抗议通电:
外交失败,推源祸首,罪在章曹。学生义愤,伤人毁宅,决非本意。政府犹且衡量清理,立予释放。司法乃竟提起公诉,谋搆大狱。人逾千数,岂能尽逮。任意指控,即属无辜。司法苟有维持法纪之诚心,何以对于卖国者,则绝不搜求外交罪证,以伸国法。而独对于爱国者,则偏务罗织,薄海闻之,同深切齿。应请检厅立寝斯议。苟不获命,则士气斫丧,国脉沦亡,凡我教育界大小学校职教员,一律停职待罪。广东省教育会叩。(《江苏省教育会杂志》1919年6月刊第4页)
广州学生运动针对的是北洋政府、日本侵略者,顺理成章地发展为抵制日货运动,与南方护法军政府本来没有对抗关系。然而,抵制日货运动触犯了桂系军阀统治秩序,学生群体多次冲击售卖日货的商店、扣押日货,桂系军阀要求警察进行镇压,逐渐形成对抗,不断有学生活跃分子被捕。陈其瑗及广东教育会积极营救被捕学生。
9月23日,甲工学生周其鉴率领学生队伍,在海关验货厂查获大新公司日货,正在准备将货物搬运到总商会时,突有警察数十人来到,将周其鉴、张殿邦等11名学生拘捕,解往警厅。当晚,甲工同学阮啸仙等9人被推选为学生代表,前往警察厅抗议,要求立即释放学生,但仍有8人被警察厅继续监禁。次日,学生会组织声势浩大的游行,到警察厅请愿。最终,陈其瑗以教育会会长身份出面力保,始得释放。8名学生出狱时,沿途商店施放鞭炮为之庆祝。(1919年10月2日《民国日报》)
11月8日,学生队伍来到长堤先施公司查禁日货,遭到警察殴打,多人受伤,200多个学生被警察关押在公司内,第二天移送南石头监狱关押。11月11日,学生代表得政务厅长同意,前往南石头监狱探视被捕。不料,当他们到达传达室时,看守所所长说“奉厅长令,无论何人,不能接见。”魏答复说:“十一人除其父兄或校长、教员准可探视外,其余学生一概不准接见。”
11月14日,陈其瑗偕同岭南大学副校长钟荣光、南武中学校长何剑吴等代表70余人,前往警厅保释学生。一见面,魏邦平责备陈其瑗,说上次教育会允许教育会保释学生,警厅有附加条件,教育会有责任保证学生不再“闹事”。陈其瑗为争取学生获释,不与辩论,由南武校长何剑吴出面陈说,认为警厅要尊重第三者(教育会及各校校长)地位,谋求尽快解决。
教育会同仁据理力争,终于迫使警察厅让步,同意由教育会派出代表8人,警察厅派出科员2人带领,共同前往监狱办理手续。等候许久,教育会代表来电,说张殿邦等数人不肯离开。陈其瑗、钟荣光亲自乘坐小轮前往南石头,反复劝说,至次日凌晨两三点,才将全部被捕学生带出。被释学生列队向陈其瑗及各校校长叩谢:“某等以风潮事,致累先生深夜奔走,殊为抱歉。”陈其瑗安排获释学生在九曜坊教育会休息。(1919年11月18日《香港华字日报》)
南石头监狱,民初称为“惩教场”
“六二三路”与国民大学
受孙中山的感召,陈其瑗于1921年加入国民党,与胡汉民为首的“元老派”、孙科为首的“太子派”均关系良好。1924年,孙中山革命事业需财孔殷,陈其瑗出任广州市财政局长,继兼广东财政厅长,为筹款日夜焦劳。1925年上海发生“五卅惨案”后,6月23日,广州群众游行队伍涌向沙面租界抗议,在租界隔河的沙基大街被租界军警开枪扫射,是为“沙基惨案”。为使国人铭记惨案,在6月28日召开的广州特别市全体党员大会上,陈其瑗提议,将沙基大街改名为“六二三路”,获全体通过。(1925年7月8日《民国日报》)广州市政府还在马路边竖立“毋忘此日”纪念碑。至今,“六二三路”这个路名仍保留下来。
随着反帝爱国运动高涨,各地教会学校的广东学生纷纷退学。陈其瑗为让这些学生不中断学业,1925年9月与友人联手创办了广东国民大学,最初租用东山庙前西街17号洋楼作为校址,随着师生人数不断增加,迁至多宝路原时敏学校校址,后又在惠福西路建设第二校区,创办附属中学。国民大学主要依靠华侨捐款办学,到1947年仅大学部即有学生3500多名,为经济文化建设培养了不少人才,1951年合并于华南联合大学,学校于焉结束。
多宝路国民大学校区
1926年,陈其瑗当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负责国民党广州市党部,与简琴石执行联共政策甚力,1927年3月并被推选为国民党中央商民部长。国民党“清党”时,简琴石遭到逮捕,指控其“与陈其瑗勾结密谋,意图推覆国民党”。9月,陈其瑗因“共产党嫌疑”而被停止中央执行委员职权。种种迹象表明,陈其瑗随后参加了邓演达领导的反蒋秘密工作,似后赴澳门避风。1930年,陈其瑗移居美国,直到1946年返回香港。
1938年6月3日,面对着合作抗日的新形势,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通过决议,恢复陈其瑗、陈独秀、周恩来、毛泽东、叶剑英等26人国民党籍,陈其瑗在名单上列第一位。(1938年6月4日《民国日报》)
1938年6月4日《民国日报》
加入美共中国局
据陈其瑗本人回忆,他在赴美之初即加入《先锋报》工作。美国中文报《先锋报》于1927年冬创办,为华侨反帝大同盟的机关报,实则归属中共党组织领导。陈其瑗1930年赴美,他加入美共中国局的具体年份目前尚不可考,应在1937年以前。
1938年,共产国际中共代表团安排原在欧洲出版的《救国报》人员移居美国,与《先锋报》合并改名为《救国日报》继续出版,后又改称《纽约华侨日报》。美洲华侨反帝大同盟、《救国日报》、华侨衣馆联合会(“衣联会”)实际都归属美共中国局领导。中国局的重要人物有徐永煐(1933-1937年书记)、唐明照(1938年起任书记)、冀朝鼎、陈翰笙等。唐明照为广东开平归侨,回国入南开中学、清华大学读书,1930年代初任中共北平市委宣传部长,1933奉派赴美工作,1950年身份暴露后回国,任外交部顾问,1971年作为中国代表团副代表赴纽约参加第二十六届联合国大会,未几被选为联合国副秘书长。其女唐闻生在纽约长大,回国后曾任毛泽东英文翻译。据陈翰笙回忆,他到美国时,与徐永煐、陈其瑗、唐明照一起组织《救国日报》社。
1937年底,美国共产党与加拿大共产党决定派遣白求恩医生来华工作,联络工作即由陈其瑗负责。1938年初,陈其瑗打电报给香港海员工会的联络员禤荣,通知他白求恩将乘“亚洲皇后”轮于一月某日到港,请香港同志保护他的安全。禤荣安排好白求恩的住宿事宜,又通过廖承志安排白求恩乘坐汽车顺利到达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禤荣:《接送白求恩的经过》)
1938年,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负责人饶漱石接管了美共中国局的领导权,对徐永煐的工作十分不满,遭到陈其瑗等人抵制。饶漱石将陈其瑗开除出美共中国局。1939年10月饶漱石回国后,美共中国局领导仍将陈其瑗视作同志,依旧信任有加。陈其瑗是以“党外人士”身份,承担了许多党组织安排的工作。
创办达德学院
1945年4月,董必武率中共代表团出席联合国制宪会议,在旧金山见到陈其瑗,即动员他回国办教育。1946年,中共广东省委受中共中央指示,在香港创办一所大学以培养干部,命名为达德学院。达德学院以蔡廷锴香港别墅为校址,其领导班子、核心教员都是中共党员,汇聚千家驹、翦伯赞、郭沫若、胡绳、茅盾、乔冠华等名家,培养了大批革命干部,被誉为“革命学子的摇篮”。陈其瑗以“民主人士”身份,担任达德学院院长。
香港达德学院旧址
1948年春节前后,邓文钊(何香凝亲戚)在香港坚尼地道召集“春茗”,来宾有李济深、蔡廷锴、何香凝、陈其瑗、张伯钧、谭平山、沈钧儒、郭沫若、茅盾、陈其尤、侯外庐、乔冠华、龚澎等人。陈君葆对陈其瑗说:“天下英雄尽在此了。”陈其瑗回答道:“这话怕有语病。”(《陈君葆日记全集》第7册第516页)陈君葆是党外左派文人,有点夸大其辞,这些人物除了“自己人”外,都是统战对象。陈其瑗心知肚明,赶紧纠正。
1948年1月,陈其瑗参与创建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当选为执行委员,同年12月与千家驹、李章达等北上解放区,次年9月出席了新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先后担任政务院政治法律委员会委员、全国侨联副主席、民革中央常委、全国人大委员,最重要的职务则是内务部副部长。共和国成立初期,内务部是关键部门,陈其瑗能担任次职,表明他得到组织高度信任。
“重新入党”
陈其瑗的中共党籍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公开资料都仅提到他1959年入党。对此,美共中国局同事徐鸣的回忆应该比较权威。徐鸣(1920- ),江苏无锡人,1938年入党,1944年奉中共中央南方局之命赴美,参加美共中国局、中共在美领导小组,回国后曾任中共成都市委组织部长。临去美国之前,董必武代表南方局领导跟他谈话,提到美共中国局被“搞乱了”。徐鸣在《和徐永煐交往二三事》一文中说:“从永煐处,我才知道董老所说‘搞乱了’的含义。这一方面是指美共内的白劳德路线,此外还有饶漱石在美国以‘国际代表’身份所造成的问题,永煐被排挤于此有关。饶漱石还开除了一些抵制他的老同志,其中有后来成为民主人士的陈其瑗。50年代高饶事件后,永煐告诉我,陈其瑗曾要求恢复党籍。后来,陈于1959年重新入党。”(载徐庆东等编《百年永煐》,第217-218页)
根据中共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党章,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一个支部,中共党员到外国工作,一般要转为所在国党员,外国共产党党员到中国长期工作,一般也要将组织关系转到中共。1933年,唐明照赴美留学,党的组织关系由中国共产党转入美国共产党。(徐庆来《徐永煐纪年》第102页)按照有关规定及惯例,陈其瑗1930年代已是美共党员,若当时回国即应拥有中共党籍,故而在饶漱石下台后,陈其瑗的要求是“恢复党籍”而不是申请入党。
1968年陈其瑗去世,陈君葆有诗挽之:
太息斯人去,萧条感旧朋。
海滨馀教泽,魑魅迄凭陵。
功懋勤民事,官如拜左丞。
期颐方启圣,遽道折良肱。
陈君葆自注云:四十年代,抗日战争刚告结束,陈其瑗先生即于青山兴办达德学院,当时在校任教席者计有邓初民、钟敬文、黄药庐、叶启芳等,颇极一时之盛。(陈君葆《水云楼诗草 增订本》第371页)“黄药庐”应为“黄药眠”之误。陈君葆将内政部副部长比拟于古代的“左丞”,颇有意思。
加深对“国民党左派”的研究
1924-1927年大革命时期“国民党左派”的重要性不可忽视,其中部分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与中共紧密合作,宋庆龄、何香凝、邓演达、李济深、谭平山、陈其瑗可以说是这个群体的突出代表。目前对“国民党左派”的研究,比较集中于几个著名人物,尚不能全面体现这个群体的能量,也不能充分反映“大革命时代”所取得的政治成果。蒋介石“清党”使大量共产党员与进步青年惨遭杀害,也促使不少“国民党左派”先后投入到反蒋阵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成为中共的同盟军。蒋介石借“清党”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也埋下了“毁灭的种子”。
对“美共中国局”的研究陆续有成果出现,广度、深度仍有不足。例如近期发表的一篇论文,依据苏联、共产国际档案研究“美共中国局”,没有提到饶漱石以共产国际代表身份“整顿”美共中国局这段历史,诚为憾事。若共产国际档案完全避免提及此事,则更加有趣。陈其瑗有段时间没有中共党员身份,却仍然得到组织高度信任。实际上,香港达德学院就是中共培养干部的一个机构,陈其瑗能当这个院长,并不完全出于他的“民主人士”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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