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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如今,我们的生活和幸福与契诃夫的时代有很大的不同吗?
在俄国作家契诃夫逝世120周年之际,我们或许可以借由他写于生命最后阶段的几篇小说,走近这位关心生活与人心的作家。
“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渴望的东西已经到手,他对他的命运和他自己都满意了。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带一点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然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
在写于1898年的短篇小说《醋栗》中,契诃夫讲述了一位汲汲营营、存钱筹备以过上田园生活的知识分子的故事。他在城里的税务局做抄写工作,成日梦想着能拥有一个醋栗庄园。农艺书和报纸上的房产广告成为了他的最佳消遣,他常常一边翻看,一边在脑中构想花园的幽径、花卉、水果、池塘里的鲫鱼,想象自己在太阳底下睡觉,在绿草地上吃饭,喝着自家的白菜汤。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象的每一个安乐的庄园里都有醋栗的形象。当他跟有钱的寡妇结婚实现了愿景,终于尝到到了有些酸苦的醋栗时,他的幸福却仿佛带有某种沉重或不安的成分。小说借由他的兄长之口道出了这种幸福实现后的失衡:
“我们看见人们到市场上去买食物,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他们说废话,结婚,衰老,心情契合地送死人到墓园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在幕后什么地方正在进行着的人生惨事,我们没看见,也没听见。……可是生活早晚会向他露出爪子来,灾难早晚会降临,疾病啦,贫穷啦,损失啦,到时候谁也不会看见谁,谁也不会听见他。”
契诃夫检视幸福的卑劣、平庸与自私:幸福的人不会管那么多,他们仍然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烦恼微微激动着他,就跟微风吹动白杨一样,真是天下太平。
《醋栗》与著名的《套中人》事实上是系列小说。《契诃夫手记》记录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在最初的版本里,主人公就是在税务局供职、梦想着田园生活的“胆小而吝啬”的人,二十五岁、四十五岁过去了,他仍然在工作,直到六十岁,他才辞职买下了带有小池塘的领地。在得到微不足道的幸福后,他生了重病并死去。
在正式发表的版本中,契诃夫改写了故事与主角性格,他不再反思他幸福的卑劣,反而显得心满意足。这篇小说引起了评论家的注意,他们认为,《醋栗》与《套中人》遵循着共同的思想原则:《醋栗》的生活似乎是由尼古拉·伊凡内奇那样的套中人主宰的社会环境,他是那个小小世界的活生生的代表。
类似《醋栗》与《套中人》的人物还有很多。契诃夫在手记里随笔写过一个渴望生活却不知道怎么办的人,“他渴望着生活,但是,他以为这就是要喝上一杯酒,于是他喝了葡萄酒。”就像格罗莫夫的《契诃夫传》所揭示的,契诃夫发现,人的内心世界紧密又敏感地与环境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而这种生活会吞没精神,就像《带小狗的女人》里,主角突然无法忍受与同事的关于鲟鱼的对话,内心爆发:
“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没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反反复复讲老一套的话,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的谈话占去了人的最好的那部分时间,最好的那部分精力,到头来只剩下一种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种无聊的东西。仿佛关在疯人院里或苦役连里。”
同时,契诃夫更倾向指出产生心灵痛苦或疾病的客观原因和外部前提,因此,人物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具有充分的现实性。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契诃夫的人物的外部生活更现实。
契诃夫在小说《带小狗的女人》中揭示了生活的双重性。主角认为自己具有双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跟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样,银行里的工作、俱乐部的争论都属于这种生活;另一种是暗地里的,凡是重大的、有趣的、真诚的、没有欺骗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当中。他期望的爱情也发生在暗地里。当他终于向那位女性确认了自己的爱情,却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他已经变得这样苍老、这样难看了,他所触摸的生命还是温暖美丽的,可是已经临近凋谢。
这篇小说对爱情和女性气质的观察富有讽刺色彩,在男主角的回忆里,过往遇到的女性都是缺乏真诚的,她们长得很美,说过多的话,表情冷冰冰,可是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她们具有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的。”爱情起初都是轻松可爱的,过后却不可避免地演变成大问题,最后令人难以忍受。
写于同年的《宝贝儿》对于女性气质和妻子之爱有更鲜明的描摹,作品描写了一位“老得爱上某个人”的女人。早先她爱爸爸,后来她爱他的法语教师,跟剧院经理结婚后,剧院变成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剧院经理死后,她迅速爱上了一位木材商人,并再次对木材生意头头是道,完全忘记了剧院。女人是怎么爱上明明普普通通的丈夫还死心塌地的?“假如我嫁了出去,用不到两天功夫一定会逃出来,但是所谓女人会安居在丈夫家中,正好像她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一样,”契诃夫在札记里写。
《宝贝儿》获得了许多好评,作家托尔斯泰称它为契诃夫最好的作品之一,为家属和客人都朗诵过这篇小说。托尔斯泰认为,契诃夫意在嘲笑宝贝儿这个可怜人,他将契诃夫的意图解释为当代思想对作者的影响:写《宝贝儿》的契诃夫沉浸在理论里,萦绕在他脑际的是些模糊的概念,例如关于新女性、男女平等的概念,妇女也该头脑发达,学问渊博、独立自主地工作——契诃夫在开始写的时候,试图证明女人不应该这样,托尔斯泰推测道,可是写着写着感情还是占了论断的上风。
如果结合契诃夫的手记,我们会发现,他对于这种源源不断的、看似高尚自然实则庸俗的爱,有着深刻的讽刺:
“她们之所以大谈科学、文学、潮流,不过因为她们是学者和文人的妻子姊妹而已,她们如果是警察局长或牙科医生的妻子姊妹,她们也会热心地去谈救火与补牙的。”
人们热衷于猜测《宝贝儿》中这一女性形象的原型,就像猜测《跳来跳去的女人》的背后也有真实生活的人物(故事呈现了一位热衷艺术、极其乐于结交艺术名流的女性形象,令他与俄国画家列维丹绝交,因为后者认为契诃夫是在暗讽自己与某位女性的关系)。托尔斯泰的女儿在日记里承认,她从《宝贝儿》中看到了自己,甚至觉得害臊。事实上,很多女性都从契诃夫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就像传记所阐释的,这或许是因为她们有终结的尘世生活同《跳来跳去的女人》和《宝贝儿》这些无穷无尽的艺术生命吻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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