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年夜饭没吃饺子,席上除了“献屠苏酒、吉祥果、如意糕”,还有一道“合欢汤”。这个“合欢汤”可不仅仅是口彩,是用“合欢花”做的汤。
合欢是一种树,合欢树的花叫作“合欢花”。每年合欢树开花的时间,是阴历的四月到六月。合欢树很容易生长,从北方到南方,很多地方都有。过去北京的二里沟,路边上都是合欢树。每到开花的季节,整条马路都很漂亮。“合欢花”的花形很有特点,呈丝状开放,很像马脖子上挂着的缨子。红白相间,越往下端,颜色越重,越往根部,颜色越浅。所以它又有一个俗名,叫“马缨花”。
《红楼梦》剧照
云贵高原海拔2000—3100米的灌木丛中或松林下,也有一种叫作“马缨花”的植物,那是“马缨杜鹃”,属杜鹃花科,是杜鹃花的一种。它跟别称“马缨花”的“合欢花”,不是一个物种,很多人弄不清楚,混为一谈了。
长得像马缨子的“合欢花”,属豆科,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棔”。《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二人逃席,来到凹晶溪馆联句,湘云联出了一句“庭烟敛夕棔”: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
这个“棔”树就是合欢树,《本草纲目》引用唐代陈藏器的说法:“其叶至暮即合,故云合昏。”因为花朵白昼开放夜晚闭合,所以也叫作“合昏”。清代李渔的《闲情偶寄》说:“此树朝开暮合,每至黄昏,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故“合欢”又有“夜合”之名。
有关“马缨花”的传说很多,兹举一例。《聊斋志异》里有一篇《王桂庵》,说的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王桂庵,有一年到江南游历,看上一个美貌的船家女芸娘,但是芸娘对之不屑一顾。王桂庵念念不忘伊人,于梦中来到一个山村: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门前一树马缨花”,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然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芸娘果然正在屋中。王桂庵上前诉说相思之苦,并说自己尚无妻室,芸娘要其请媒人来以体现诚意,几经波折,两人终于成婚。
这个故事里的标志性景物,就是一棵绽放着“马缨花”的“合欢树”。关于“门前一树马缨花”这句诗的出处,道光年间注释《聊斋志异》的吕湛恩说:
《水仙神》诗:“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冯镇峦谓是虞集诗,但不见于《道园学古录》及《道园类稿》。
意思是说,嘉庆年间评点过《聊斋志异》的冯镇峦说,这首《水仙神》诗的原作者是元代的大诗人虞集,但是在虞集的《道园学古录》及《道园类稿》里却都没有著录。其实,这首诗是改造元代道士诗人张雨的《湖州竹枝词》而成:
临湖门外是侬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张雨是虞集的学生,这首《湖州竹枝词》就误传为虞集所作了。但蒲松龄活用了原作,将“紫荆花”改成了“马缨花”,在《王桂庵》的故事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不但是这首诗,就是《王桂庵》的故事,也是活用的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四“奇遇”条所记载的元代大诗人揭傒斯的一次奇遇:
揭曼硕先生未达时多游湖湘间。一日泊舟江涘,夜二鼓,揽衣露坐,仰视明月如昼。忽中流一棹,渐逼舟侧,中有素妆女子,敛衽而起,容仪甚清雅。先生问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妇也。良人久不归,闻君远来,故相迓耳。”因与谈论,皆世外恍惚事。且云:“妾与君有夙缘,非同人间之淫奔者,幸勿见却。”先生深异之。迨晓,恋恋不忍去。临别,谓先生曰:“君大富贵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诗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作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明日,舟阻风,上岸沽酒,问其地,即盘塘镇。行数步,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所设象与夜中女子无异。
显然,蒲松龄是读了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奇遇》中所记揭傒斯的故事。揭傒斯为“元儒四家”之一,与虞集齐名。蒲松龄的《王桂庵》脱胎于《南村辍耕录·奇遇》的这个故事是明显的,但《王桂庵》的故事更为动人,尤其是改“紫荆花”为“马缨花”最具点铁成金的效果,“马缨花”成为整个故事的一个隐喻性、象征性的符号。读者掩卷沉思,“马缨花”的意象栩栩如在目前。
“马缨花”也是一味药。我国最早的中药学著作、成书于汉代的《神农本草经》记载:“合欢,味甘平。主安五脏,利心志,令人欢乐无忧。”晋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他的《养生录》里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清人李渔则更看重“合欢树”:
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
可见“合欢”是个好东西,不仅寓意和和美美,并且真的有“解愠成欢”的药效。“萱草”就是我们常吃的黄花菜,也是食之“忘忧”的好东西。但李渔两相比较,更推重“合欢”。
“合欢”既可直接入药,又可以做成“合欢粥”“合欢汤”和“合欢酒”。“合欢粥”的做法比较简单,用粳米加上一点枣仁,再加上“合欢花”煮熟即可食用。如果是干“合欢花”,用30克;如果是新鲜的“合欢花”,用50克。“合欢粥”微甜,十分可口,可以调整睡眠。“合欢汤”的做法稍复杂一些,要加猪肉、猪肝同炖。“合欢花”的用量与“合欢粥”一样。“合欢汤”浓郁馨香,是个好口彩,还有养心安神的作用。《红楼梦》中的“合欢宴”,只上了“合欢汤”。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螃蟹宴上,还提到了“合欢花酒”: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合欢花浸的酒”,“浸”就是泡。“合欢花”泡酒必须用烧酒,即蒸馏酒,今天称之为“白酒”,度数比黄酒要高很多,一般都在50度以上。浸泡的时间可长可短,用干花鲜花均可。我曾经试过,“合欢花”浸泡在白酒中十天后,白酒的颜色即呈微粉红色,口感亦稍觉柔和。中医主张,时间长一些更能浸出药性。
己卯本和庚辰本在这个地方,有一条相同的脂批:
伤哉,作者犹记矮䫜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这“矮䫜(āo)舫”是什么地方不得而知,应该是作者和批书人都非常熟悉的一个地方。二十年前,他们曾经在这个地方一起酿过合欢花酒。“伤哉”二字,凸显了对往事追忆的感慨。
这里说的却不是“合欢花浸酒”,而是“合欢花酿酒”。“浸”和“酿”一字之差,却是两种不同的工艺。酿酒,先要投料,就是粮食,同时拌入酒曲。粮食和酒曲的比例要掌握好,酒曲多了则味过苦,酒曲少了则味过甜。酿制的过程要多次投料和投曲,传统的酿酒技术就有“九酝法”。还要不断地调整比例,以求出酒量和口感达到最好。酿制完成要上锅蒸制,才能得到蒸馏后的高度烧酒。如果要酿制“合欢花酒”,则要在最前道工序,也就是投料投曲的时候,就要把干合欢花一起拌入。这种做法,在酿造酒中比较常用,在烧酒工艺中极为少见。例如“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用菊花酿酒,就是头一年用菊花和菊叶拌在粮食和酒曲中,酝酿一年,到第二年的重阳节开坛饮用。但这一定是酿造酒,不是烧酒。
那么,这条脂批所写的“合欢花酿酒”的“酿”字,结合《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合欢花浸酒”看,可能是无心之误。这条脂批表明,作者和批书人二十年前曾在“矮䫜舫”前,用合欢花“浸”过烧酒。总而言之,通过《红楼梦》能够增长不少的知识,尤其是能够了解很多今天已经消失了的古代生活常态。
本文摘选自《<红楼梦>中的饭局》(周岭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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