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6月19日,第二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项目创投(SIFF PROJECT)揭晓推荐项目,为期四天的创投落下帷幕。
电影节创投是青年电影人走向市场前的关键一环,上影节创投负责人范静雯将其比喻为新电影人的“考前辅导”。电影行业正在经历调整期,上影节创投对新人的辅导作用也变得尤其重要。
自2007年设立以来,上影节的电影项目创投共见证了98个项目进入制作,其中76部参与国内外电影节展,57部入围A类国际电影节,有38部又回到了上海国际电影节参展,同时有68部影片实现了国内外院线上映。
比如刚刚在上影节金爵奖的亚洲新人奖单元拿到最佳影片的《这周五的游乐园》、年初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论坛单元的《虎腹之中》都曾入围2023年的“制作中项目”单元。更早之前的《白日焰火》《师父》《永安镇故事集》以及《鹦鹉杀》等影片,均曾入围电影项目创投。
今年的上影节电影创投设有青年导演项目、国际合作项目、创作中项目和制作中项目四个单元,共收到380个有效项目申报,最终有34个项目入围。
知名导演、编剧、制片人陆川,制片人、监制梁琳和演员、监制姚晨作为电影创投项目年度推荐人,公开点评了18个青年导演和制作中项目,最终《无名女孩》和《水中游》分别获得本届创投的青年导演推荐项目和制作中推荐项目,《伪君子》和《山中来客》则获评创意推荐项目和特别推荐项目。
这次的上影节创投,也反映出青年电影人创作意识的变化。
纵观今年项目的题材和故事,对弱势群体命运的关注是共同点。亲人的逝去、年老的焦虑、女性寻找身份认同、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命运,这些议题被不同的类型和风格封装,呈现为一种时代精神的潜意识。
这些思考通过上影节得到了更多进入市场的机会,也许我们能在不久的将来,见到这些对于时代的表达真正落地。
青年导演关怀普通人,反思人性、社会和时代
“电影行业有时候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在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姚晨表达了对今年创投项目的整体感受,“经历了疫情期,大量的青年导演在探讨生死问题,除了对自己年龄段个体困惑的表达,也有对老年困境的关注,确实是环境与人的关系的呈现。”
对当下与个体的关注是今年创投的亮点,公开陈述的18个创投项目中,故事的主角分别有癌症晚期的挖掘机司机、父亲病危的长女、中年失独的精英母亲、辗转三个家庭生活的无名女孩、在香港求生存的外卖员......叙事基本遵循为困境中的个体找到与生死、时代和解的逻辑,折射了青年电影人对现实的观察。
《我的弟弟》就是这样一个在死亡和抑郁中找到告别勇气的故事,该片导演、编剧卢漉表示她的创作念头最早浮现于几年前父亲去世前,她站在病房窗前等待的焦灼时刻,这个时刻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
不少项目渗透出对未来的焦虑感。青年电影人不仅忧心科技,反思亲密关系和女性生育,也开始关注老年群体。
《要是有时间,记得来看看我》讲述的是一个将在六个月后离世的挖掘机司机,踏上旅途与亲友们告别的故事。《翠湖》和《幸福里》不约而同关注老年男性的情感和家庭生活,前者的主角是一位家住昆明翠湖畔的丧偶老人,后者则是一个一生舍小家为大家的上海老父亲,两人都在寻求与女儿的和解,并借弥合代际鸿沟,重建家庭纽带,重拾人生意义。
延续去年,今年的创投项目中仍然对女性题材高度关注,但同时视角更加熟龄化。《幸孕日》导演李惠妃陈述时提到,她想尝试探讨的是,当经济滞涨、男女关系不稳定,生育对于女性的意义之所在。《未满十四岁》的女主角则透过寻找一桩弑母案的真相,重拾自己成为母亲的信心。
制作中项目单元的《寒江别》因风格强烈,获得了三位推荐人增设的“年度推荐人选择”荣誉,该片描绘的同样是小人物在城市里的孤独感受和寻求救赎的过程。
“重负之下,人们会奋不顾身地扑向某种轻”,该片导演张新阳用卡尔维诺的一句诗向界面文娱解释了这种创作取向,“现在生活中的许多普通人也都是他说的这种‘轻’,包括我们自己。这几年里,大家开始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碎片,我们能做的也许就是抓住这些普通的、不起眼的碎片,抓住这些碎片,就是抓住我们自己。”
直击现实需要勇气和感知力
尽管大部分项目的选题都在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但在三位推荐人看来,不少项目反映现实的力度还有所欠缺,创作者没有对现实作出直接反应,表达存在过时、套路化、同质化的问题。
以藏地题材为例,陆川频繁在电影节和短片展中看到一种他者化的影像——藏人被符号化,总是穿着藏袍,主角穿越地域和影像,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精神朝圣,呈现自己的痛苦,“我们总是把人家放在一个神坛上去膜拜,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走开了。可是问题是,你有没有问过西藏人民需要什么?”
在他看来,部分导演迷信的原创与现实存在错位,“他觉得自己剧本原创的程度,相当于《百年孤独》那种状态,只此一份。但我们看到至少有150份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
“二十多年来,太多故事被这样地重复,而且直击现实的勇气在变弱,我一直觉得艺术片不是一个艺术的腔调,是一种直击生活的态度,这就是我投《寒江别》的原因。在很多作品里,我看到的是恰恰是一种过度的成熟和精致。”陆川说道。
《傻狍子》导演张宏光也向界面文娱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一个事物的消亡,不在于其本身的精致或粗糙,而在于它对于社会人类群体的作用,“形式大于内容没有意义的,我以前做那么多年广告,见了无数种艺术形式和表达方式,但它的根没有变,形式只是旧元素新组合。它并不是不重要,但有了表达的形式感,才是有灵魂的。”
陆川强调,所谓“工整”的评价并不是褒义,“因为年轻人不需要工整,年轻人要支楞八翘,要头上长角、心中带刀,工整是属于我们这些人的,那种不工整,但是像岩浆一样的东西,我感觉有点少,有点遗憾。”
除同质化外,陆川认为,创作现实题材电影时,一些青年电影人还欠缺勇气和力度。《阳光·明媚》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因车祸意外去世后,将心脏捐给了一个陌生人,女孩的父亲老马骑行千里去听女儿心跳声的故事。在点评这一项目时,陆川导演指出,包括《阳光·明媚》《要是有时间,来看看我》等多部影片在内,都存在立意偏小的问题。
“我们这个时代出了门全是事儿,有各种奔腾、撕裂、冲撞和矛盾”,陆川说,“但电影全是涓涓细流,这其实是规避了对当下的表达。所有的项目收到手里,我发现创作集体都在用偏细腻的方式(表达),你们应该更有勇气去拥抱当下。”
陆川以罗曼·波兰斯基的《水中刀》为例,这部三个主角全程在一艘游艇上完成的电影,对中产阶级的描绘刻骨铭心,令全世界震惊,“我觉得导演太犀利了,把所有的事都讲透了。”
姚晨补充表示,比丢失勇气更可怕的是丧失对人的感知力,“感知力的(消失)才是对创作者最大的打击。”而对人的感知变麻木的原因是,很多的年轻导演或编剧会迫不及待地编一个好玩的故事,但人物就像一个工具一样。她认为应该先建立人物,再建立故事。
保护有趣的灵魂,也要意识到市场的残酷
当保守细腻派的表达占据多数,视角独特、风格鲜明的项目跳脱出来,“保护有趣的灵魂”,成为三位推荐人的共识。
《无名女孩》在这次创投中获得了青年导演推荐项目,该片制片人徐佳含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表示,电影呈现了一个女性从弱小到强大的蜕变过程,女性主创班底视角独特。此次三位推荐人在肯定项目的完成度和成熟性之余,还建议她将项目做得更生猛、尖锐。
《寒江别》是罕见的黑白影像,故事以一个少女和僧人的日常劳作为线索串联起几个小人物的生活切面。导演张新阳陈述时介绍影片已经完成拍摄,后期制作还有50万左右的资金缺口。未等张新阳陈述完毕,陆川就当场宣布为《寒江别》投资50万。
陆川解释称,投这部影片并不是因为它有商业性,恰恰是因为它没有商业性。在他看来,《寒江别》有相当强悍的个人风格和非常独立的表达,尽管这一类的作品注定是“沙龙电影”,但是创投就是为了让这样的人和作品可以看到。陆川认为,大的电影工业需要足够多元的创作者,既要有主流的商业片导演,也要有电影艺术家,而张新阳就是其中代表。
三位推荐人也希望借创投这场“考前辅导”,让新电影人意识到市场的残酷性。陆川大力夸赞上影节电影创投对年轻导演的扶持,称自己当年满世界找老板找钱,听说某地有老板,就“团团围住”,与现在青年导演住豪华酒店、上影节创投全流程支持,不可同日而语。梁琳则表示,新人导演处在温室中,此次点评也已经相当温和,如果这些项目在商业电影公司,大部分都不会被看到。
她希望新导演尽快意识到市场的变化,“市场这几年环境不好,我们面临的不是青年导演跟成熟导演的PK,是电影行业跟其他娱乐、文化、艺术行业的PK,怎么能够把消费人群拉回来?观众不会因为你是新导演就原谅你,因为我花钱买票了,要值回这三、五十块钱,如果不值为什么要进场?”
通过电影创投这一平台,青年导演找到合作方和资金推进自己的项目,也在更新对市场的认知。张宏光表示,由于三位推荐人的夸赞和项目自身的特质,不少投资方都在找他讨论合作,“已经排得满满的了”。他希望能找到一家气质契合的长期合作方,一起完成后续的第二、三部影片。
张新阳则向界面文娱表示,三位推荐人对他项目的肯定,让他有“满血复活”的感觉,影片制作完成后他会先去节展,然后再在国内上映。“我希望片子能见到更多的观众,这是我的初衷。”
对于市场是否买单,张新阳表示,“如果结果不好,一定不是市场或观众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可能是我拍的还不够好。我觉得好的东西一定是多元的,有生命力的,它一定会被发现。我就等它被发现了,卖出去,我再拍下一部。”
在市场变化的时刻,上影节创投为这些热忱的电影人提供了看待作品新的视角,这也为这些项目的未来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正如梁琳所说,“在这一刻,我们讲的很多话,也许他们还听不懂,但等他们经历了千锤百炼,回过来再想的时候,会意识到种子在创投那一刻就种下了。这就是创投的意义。”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