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仓,一个不可逆转且充满未知的过程,这个本是少年戏曲演员在变声期经历的特殊生理现象,在导演张裕笛的电影中,被赋予了更多重的含义。既有成长的阵痛,也有梦想的飞扬。
即将于8月24日上映的《倒仓》,由张裕笛导演,霍雪滢、张裕笛编剧,边程、周美君领衔主演。该片曾获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首奖,中国电影金鸡奖电影创投大会“中国好故事”优胜项目,并于今年斩获第26届上海电影节“一带一路电影周”最受观众喜爱影片、第十八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编剧奖项。
《倒仓》剧照
《倒仓》讲述少年孙小磊、时佳慧、谢天赐三位好友在青春期因为“倒仓”面临着不同的烦恼,在迷茫中探寻成长的道路,最终登上梦想舞台的故事。导演张裕笛以独特的视角,将京剧这一传统艺术形式与青春期的迷茫困惑相结合,展现了一幅既充满文化厚度又极具情感深度的青春群像。
青春的敏感变化与成长的蜕变选择,交融在三位戏校学生倒仓期的经历中,成为一场关于身份认同、情感萌动与自我探索的曼妙旅程。少年们在成长路上的挣扎与觉醒,也通过京剧唱段与角色内心的呼应,赋予传统艺术更现代性的生命力。懵懂的情感在萌芽的混沌之中呼之欲出,传统的衰颓也因为青春的热血与倔强而焕发出新的可能性。
从电影最初的想法萌芽,到影片正式上映,已经过去七年。“七年的时间,是故事里少年们对梦想的坚持,也是我们对创作的坚持。”
2017年,刚刚从复旦新闻专业本科毕业的张裕笛,从她的同学,本片联合编剧、资深票友霍雪滢处,听说了京剧行业里特殊的“倒仓”经历。颇为震动之余,两人一起前往国戏附中和正在学习的孩子们度过了一整个暑假。之后,张裕笛前往海外,成为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制作专业的研究生,《倒仓》也先以短片的形式为张裕笛敲开了电影行业的门,获得多个电影节展的青睐。
从15分钟的短片到105分钟的长片,少年的倒仓期里,加入了新的伙伴,也和其身后的家庭、社会、文化产生息息相关的联结,变得扎实而繁茂。在这部长片处女作中,观众可以看到年轻一代戏曲人的成长与传承,也有每一个普通人自己的青春模样。“不要害怕”“坚持自我”“热爱梦想”“珍惜青春里的同伴”都是影片,也是主创们想对观众说的话。
影片上映前,导演张裕笛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
导演张裕笛
【对话】
戏班少年的青春“三重奏”
澎湃新闻:最初是怎么关注到“倒仓”这个切入点的?又是如何将其与青春联系起来解读的?
张裕笛:我一直想拍一部青春片,但总觉得缺乏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青春片很容易写得松散,没有抓手。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联合编剧雪滢,她是票友,有次聊天时,她提到,一些京剧演员在倒仓之前是很有名的小童星,但倒仓后可能职业生涯就结束了,只能跑龙套,甚至再也无法登台。倒仓是变声期,是青春期的标志,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对这些孩子来说,这是决定命运的节点,但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倒仓的顺利与否完全无法控制。
据我们了解,倒仓的成功率非常低,大概只有10%左右。虽然大部分男孩子不会因为倒仓而彻底不能唱戏,但倒仓后声音依然保持良好的情况确实很少。这种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和青春期的迷茫特别契合,所以我们决定以此为切入点。
澎湃新闻:三个主人公的设置,是如何对应你对青春期中的一些特质的观察?
张裕笛:我们是根据观察到许多真实的孩子,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成长方式去构建我们的主角。
天赐像是一个在传统环境中长大,但却渴望外界新鲜事物的孩子。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上台,舞台对他来说不再新鲜,他想尝试新的刺激,想去闯荡。
时佳慧则是一个学习京剧的女孩,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女老生的角色要求舞台上她就要像个男人一样,也会被告知说不能“挂女相”,这让她在性别意识觉醒时感到困惑。女孩有没有一个必须要成为的样子?都是我们想在时佳慧这个角色上探讨的问题。
小磊的困境则在于他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他有一个权威的爷爷,唱得好的标准就是和爷爷一样,他的成长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想唱戏的原因,更多的是一种面向自我的探索和对自身成长的接纳。
《倒仓》剧照
澎湃新闻:故事背景放在戏班里,需要大量的戏班生活和专业知识,怎么进入和补足这些部分的?
张裕笛:我们分了几个阶段。最初是靠雪滢多年的京剧积累,开始写这个故事时,先是一个短片的形式,在国戏附中拍摄。那个夏天花了很多时间和这些孩子们混在一起,做了大量的采风,真正找到这些人物原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观察了他们的真实生活、烦恼、困境,了解他们与普通青春期孩子的相同和不同之处。到了长片阶段,我们找来了京剧指导宋小川老师,他既是京剧演员,又有影视拍摄经验,帮助我们把关每一个剧本和场景的细节,从唱段使用到戏班生活的真实性,他都非常细致地把关。
澎湃新闻:通过那个暑假的观察,你觉得今天学戏的孩子和普通同龄孩子相比,有哪些共性和不同?
张裕笛:青春期的生命力和年轻与古老艺术的对撞,能摩擦出什么样的火花?这是我们最开始创作时最想去探讨的。去了之后发现,其实他们和普通孩子有很多相似之处,也刷手机,接触新的信息,追星,甚至会去选男团。当时我们短片的男主角还去选过男团,留个非常“男团”的发型,结果没选上又回来唱戏了,他们面对很多新鲜的选择和诱惑。
但同时他们又非常不同,比如他们从很小就进入戏校,和同学们多年一起生活训练,有很强的集体感和师兄弟情谊,年龄差异也比较大,这些都与普通同学不太一样。他们之间有非常强的长幼尊卑观念,秩序感非常强烈,对于老师命令的执行非常到位,甚至一开始,我们想要拍摄他们混乱的感觉,都花了一些力气。
澎湃新闻:片中描写的父辈的群像也很有意思,通过他们能看到行业传承的问题。
张裕笛:最初我们只专注于几个小孩,但后来发现这样不够,还需要构建成年人的世界。对小磊来说,成年人世界是他害怕迈入的领域,他恐惧成长,他的恐惧需要有对象,所以我们构建了一个成年人的世界来具象化他的恐惧。比如,他父亲展示的成年世界里,要么成角儿,要么完蛋。后来,小磊通过王老师和张大爷等人的影响,逐渐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如此单一的,他的世界也因此丰富起来,不再那么害怕成长。
《倒仓》剧照
澎湃新闻:片中有许多这些角色,在戏曲中的角色和唱段设置,是否与他们的状态有对应关系?
张裕笛:是的,我们做了很多设计,比如戏词和当下情绪的直接对应。时佳慧在彩排时唱的《捉放曹》,对应了当下小磊的困境;时佳慧在唱《游湖》时,第一次尝试从许仙变成白娘子,这是她在身份上的尝试,但在当下是失败的,这也让她感到迷惑。小磊在初赛时唱的《珠帘寨》,这是他父亲对他高要求的体现,尽管这出戏的难度很高,他仍然选择挑战。
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剧目放在结尾的部分,尝试过很多种不一样的可能性,最后一场戏换了好多次都不满意。当时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就找宋老师想办法,跟他说了每一个角色都是有一个明确需求的:比如我们很希望一直有这种男子气概焦虑的孙小磊,可以去拥抱和尝试自己想要的,唱一个旦角儿;同时,我们很希望,一直困扰自己在舞台形象和生活中性别的时佳慧,也去拥抱自己喜欢的,真正唱一个老生;而一直是被众人捧在手心儿里,好像是个主角儿的谢天赐,去唱一个配角儿。最后真的是宋老师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帮我们想到了《杨门女将》这出戏非常符合我们所有的要求,也很契合青春的主题。
还有我特别喜欢结尾的《定军山》,是他们最后送别的时候唱的“上前个个具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这是我们写剧本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非常能被戳到的一个结尾,就是三个少年看着他们迷茫的不知道去向哪里的青春,却唱起这样一个斗志昂扬的段落,也是给自己下一段旅程的一个战歌。
《倒仓》剧照
演员提前一个月学戏,拍摄时必须真唱
澎湃新闻:在戏校看了那么多孩子,在选角时,为什么没有选择真正的戏曲演员?
张裕笛:我们确实考虑过,甚至见了很多戏曲演员的小孩。但最终选择了更注重表演的孩子,因为这部片子最重要的还是表演。我们的角色是京剧学生,而不是大师,他们本身在学习阶段有些“不完美”是可以接受的。关键是这些孩子能否展现出青春期特有的质感和复杂情感。现在这几个演员,他们本身就是处在青春期,他们和故事的人物非常接近,而且他们又非常努力,沉浸在这个角色里。
澎湃新闻:说到情感,作为一部青春片,好像也没有涉及传统青春片常见的恋爱情节,谈一谈对主人公情感状态的处理?
张裕笛:其实是有感情线的,只是处理得很朦胧。因为对小磊来说,成长的感觉是指向一种恐惧。他认为喜欢一个人意味着要长大,而他对这种成长非常抗拒。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对时佳慧有一些朦胧的好感时,不仅不承认,反而会通过和她吵架来抵抗这种感觉。
时佳慧则是刚刚开始探索自己性别意识的女孩,之前她和男孩子们都是哥们,从未想过喜欢谁。当她开始意识到性别的差异时,她尝试模仿传统女孩的方式,比如应该喜欢像天赐这样的男孩,但又觉得和小磊在一起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些情感虽然在片中有所涉及,但我们没有深入描写,因为他们的恋爱诉求并不强烈。这里面的每段关系我都觉得是非常独特珍贵的,不管它是友情还是什么,可能就是因为不够明确,有一种朦胧和探索,才让它更像我们青春期时候。
边程 饰 孙小磊
周美君 饰 时佳慧
陈少熙 饰 谢天赐
澎湃新闻:现在的三位演员合作下来的感受是什么?
张裕笛:我觉得自己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个导演,因为我的第一部片子就遇到了这么好的演员们。拍摄第一部片子,我肯定也会有很多我的担忧、疑惑或者不确定,但是因为这些演员他们给了我最大的信任和支持,这个是我每天睁开眼睛走到片场最大的动力,因为我会想到今天又可以看到他们给我带来新的惊喜,他们的能量真的是给我充满了电。
这几个演员,我能遇到每一个人都是很幸运的。周美君身上带着很复杂的魅力,她的眼睛里是带着故事的;边程我一直会跟别人说他真的是上天赐给我的男主角,可以用那么少的台词依然展现出内心,这是边程带给这个角色的;陈少熙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所有人看到他都会觉得这个男孩真的可爱又有魅力。
澎湃新闻:演员学戏有什么故事吗?是否具备戏曲功底,表演状态会有不同吗?
张裕笛:确实,演员是否具备戏曲功底对表演有一定影响,所以为了让每个角色都能真实地展现戏曲表演,我们在开拍前让所有演员经历了一个月的京剧训练。虽然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筹备期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投入。
主要的三位演员中,陈少熙是唯一有戏曲基础的,这次也需要重新拾起一些基本功。他其实非常像我们电影里的那个角色的心路历程。学京剧然后倒仓了,倒仓了之后转行去学了昆曲,所以他非常能体验主角的每一个心路历程的。因此在拍摄中,他有点像“班长”的角色,带领其他没有基础的演员一起训练。
对于周美君和边程这样的没有戏曲基础的演员,挑战更大。我要求他们不仅要学会所有的唱段,而且拍摄时必须真正唱出来,而不是只对口型,因为如果不发声,特写镜头中的表演状态会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们必须跟上胡琴的节奏,并记住所有的身段动作。这种肌肉记忆非常重要,即使在不表演戏曲时,他们的动作、站姿以及道具的使用也要展现出戏曲演员的特质。
为了确保表演的准确性,我们的京剧指导宋老师几乎每天都在现场指导。他非常细致,即使是小到演员推门进教室后开始压腿的动作,他也会一一纠正,确保每个细节都符合戏曲的要求。
《倒仓》剧照
把京剧拍出“摇滚乐”的感觉
澎湃新闻:你自己的青春期是什么样的?自己的青春经历和后来拍出这部电影有怎样的关联吗?
张裕笛:拍这部片子之前,我没有想过它和我自己的青春期有多么强的相关性,但拍完之后回看,发现确实有些联系。我青春期时经历了一次转校,小时候在青岛长大,高中回到北京。转校后,因为同学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团体,而我是从“高考大省”来的,一个成绩很好但非常无趣的边缘人。在那段时间里,我深刻感受到了在班级边缘的孤独感,也因此与其他处境相似的人建立了特别牢固的友谊。这种边缘感和友情在电影中也有所体现,比如小磊、时佳慧、天赐,他们都有些班级边缘的感觉,这种抱团取暖的感情是特别珍贵的,甚至比所谓的初恋更为宝贵。
所以到后来我要做第一部作品的时候,我知道很难绕开自己的生命体验。而青春期的成长体验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是最鲜明的,也是我最想表达的。所以我有很多个人情绪和青春回忆想要夹杂在电影中。然后当我听到京剧小孩倒仓、命运因倒仓而改变这个故事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讲述的故事。虽然它与我的生命体验不完全相关,但我愿意为此多做了解和补充。这两个原因让我选择了这个题材。
澎湃新闻:相比于许多青年导演,你的电影道路还挺顺利的,觉得自己成为导演比较大的挑战是在哪些方面?
张裕笛: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从短片转到长片,突然面对这么复杂的项目,京剧和演员部分都很复杂,很多经验都是无效的,学校里学的、短片拍摄的经验在长片面前也无效。所以真的是很庆幸,找到契合的平台和专业团队,带来了巨大帮助。
老实说,并没有一个统计能告诉我们,一个影视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多久能成为一个导演,我本以为可能要花很久,也做好了还准备回国先在影视公司工作几年积累经验,结果毕业后直接进入了拍摄的节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所以你要说挑战什么的,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但确实,有点“太快了”。
澎湃新闻:你的电影学习是在美国,西方的影视教育背景对拍东方戏曲题材有碰撞出什么火花吗?
张裕笛:我本科在复旦学的新闻,后来研究生到美国学电影,其实在西方待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但确实在南加大接受的是比较体系化的商业片训练,尤其是好莱坞的剧本创作训练。写《倒仓》时正好刚毕业,那些训练的记忆还很鲜明,我们会尝试用类型片的元素来讲这个故事,比如将它做成一个比赛,有明确的起承转合。虽然我没有带着完全西方的文化视角来看东方题材,但技巧上确实做了一些尝试,比如希望把戏曲拍得既能展现传统美感,又能鲜活起来,想把京剧拍出一种摇滚乐的感觉,让它更有冲击力。
澎湃新闻:说到“摇滚”,在这部电影中,三个主角似乎都在反抗不同的东西,有的在反抗父权,有的在寻找性别身份的认同,还有的在追逐社会潮流。你怎么看待今天的年轻人所面临的一些精神困境?
张裕笛:在选角过程中,我们接触了很多真正学戏的小孩,有些是素人,完全没有镜头经验,他们也不会掩饰自己的迷茫。他们跟我们谈到未来时,显得很困惑,觉得自己没有特别好的出路。一个小孩曾对我说,他知道未来无非是选院团,凭自己的实力顶尖的院团选不上,剩下的就是回老家找个编制,他对前途感觉很迷茫。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这些孩子表面上看起来活泼、精力充沛,但内心却充满困惑。所以我想在写这个故事时,尽管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解答,也想通过电影传达我的想法:迷茫是没有关系的,一时的失败也没有关系。
小磊以为倒仓失败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但实际上他发现这只是人生的另一个开始。人生不会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就没有回头路,甚至这种“错误”可能会引导你走向另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出口。我们这些算是从青春期的迷雾里刚刚走出来的人,会想要鼓励那些还在青春期的人,不要害怕你走的每一条路,做的每一个选择。你觉得你站在大雾里,你看到的是千军万马要过独木桥,你害怕的是从独木桥上掉下去,就是深渊,但你面对的不是独木桥,而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立交桥系统,它有很多不同的目的地,有很多不同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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