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安心头陀像刻》书影
去年夏天，朋友拿来一册《安心头陀像刻》，其貌不扬，民国年间拓本，觉得很一般。只是里面康有为、王震、弘一、虚云等名家的书法稍稍吸引我，但毕竟年代晚近，这些名家的墨迹传世也多，拓本就不怎么稀奇了。不过，当我读完拓本，再细细探究其背后的故事，就觉得很不一般，它承载了安心头陀一段精彩的人生，记录了已快湮没的一段珍贵历史。它的价值远远不止于几张人像、几幅名人书法那么简单。
这册拓本的主角是安心头陀。观其名，便知是位僧人。我对近代佛教还算大致了解，却不知安心头陀为何许人。经过一番查考，方知其一生概况。
安心头陀小传
图2 安心头陀
安心头陀（1863-1938），俗姓傅，名宜耘，又作宜云，字砚耘，又作砚云、研云，法名寂定，自号安心头陀，鄞县（今属宁波）五乡人。早年以经营米业起家，1900年前后在宁波江北创办傅泰记米铺，1911年创办傅泰记米厂。性格豪爽，重义轻财。50岁前“声色酒食、樗蒲游戏之属，靡不溺好”，50岁后“忽自省悟”（ 张原炜《葑里剩稿 · 安心上人塔志》），投身于慈善事业。
图3 宁波五乡
图4 宁波白衣寺
图5 安心头陀与圆瑛法师等人在宁波佛教孤儿院合影
1917年，天童寺住持寄禅上人与慈溪陈屺怀（名训正）率先发起成立宁波佛教孤儿院，得到乡绅、商人以及诸山长老的积极响应。1918年，孤儿院正式成立。院舍设在白衣寺旁的普益学校旧址，收7至14岁孤儿，既提供衣食住宿，又教授文化知识和各种实用技能，以便将来他们能自食其力。经费来自宁波各大寺院的捐助以及院方人士的募捐。名为“佛教孤儿院”，教学却并无佛教内容，课目设置和普通学校近似。业余活动也挺丰富，组建有西乐队、足球队，有时还安排外出游览。孤儿院成立不久，院长陈训正邀请擅长交际的富商傅宜耘担任募捐董事。傅宜耘多次赴上海，向宁波籍工商界人士募捐。后来孤儿院的大部分经费都是由他募集而来。
图6 宁波佛教孤儿院足球队
由于当时国家贫弱，导致孤儿增加，佛教孤儿院规模不断扩大，经费愈加紧张。无奈之下，傅宜耘自告奋勇，向董事会提出，欲自备川资，往富侨集中的南洋一带募捐，得到同意。1920年，傅宜耘首次赴新加坡募捐，大获成功。于是又分别于1922年、1924年、1926年和1928年再去了四次，最后一次还到了印度。为了更好地从事募捐活动，一向好佛的傅宜耘，1922年第二次南洋之行归来后，在北京法源寺削发为僧，法号寂定，自号安心头陀。1924年，安心头陀被僧界推举为宁波白衣寺住持。他募银3万余元，重修白衣寺大殿、方丈殿、东西厢房等，整饬寺规，面貌一新。1928年，安心头陀又被推为宁波佛教孤儿院沙门院长，在高僧云集的宁波声望极高。
安心头陀的朋友遍及海内外，多为政界、商界、文艺界、佛教界的知名人物。为了扩大影响，他经常邀请名人为他画像或题词，随题随刻随拓，制成《安心头陀像刻》多部，赠送给作者本人以及捐款者。为他画像的有曾熙、王震、丰子恺等，为他题词的有康有为、弘一、虚云、陈训正、冯幵、任堇、赵叔孺、钱罕等，镌刻者为苏州碑刻名手周梅谷。
1932年，安心头陀得知家乡五乡的孤儿没有就近的安身之所，特斥巨资在五乡樟漕里创办佛化惠儿院。1938年，安心头陀无疾坐化于白衣寺。1945年安葬于宝幢永安公墓。
由上可知， 安心头陀出家前是个商人，因为热衷于慈善事业，才出了家。他做和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做善事。其修行方式不在佛学，而在慈善实践。这就难怪近代佛教史书籍里很难见到安心头陀这个名字。
安心头陀文化程度不高，估计也就读过几年私塾，因此我们见不到他有任何文章留下。为了募捐，安心头陀广交友朋。他的朋友圈队伍十分庞大，涉及政界要员、帮会首领、商贾、文人、书画家和僧人等，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他搞募捐不放过任何机会。1930年，他听说蒋介石要回家乡奉化扫墓，立刻赶了过去，亲自向蒋募款，获得500元善款。这事当年《申报》还作了报道：“一日，蒋主席与陈布雷游武岭小学（按，在奉化溪口镇），见一和尚瞌睡方酣，叩问何人。陈曰：‘此宁波北门白衣寺佛教孤儿院院长安心头陀也。’时和尚亦醒，合十向蒋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随向主席募捐孤儿院经费。蒋以五百金畀之。” 不过安心头陀虽然是位商人，最爱结交的却不是权贵豪富，而是文人墨客、书画家和高僧大德，所以才会有这本《安心头陀像刻》传世。下面我就结合这部拓本，通过相关查考，来揭开安心头陀这部分朋友圈的尘封往事。
结交乡贤
安心头陀早期结交的多是本地乡贤，如陈训正、冯幵、张申之等人。旧时文人多较清高，一般不喜与商人交往，那么像安心头陀这样的商人，怎么能够和乡贤亲近呢？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地方上的乡绅和一部分商人都热心公益，乐于扶贫济困，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是相同的慈善之心把他们吸引到一起。下面就介绍一下和安心头陀关系最为密切的两位乡贤：陈训正和冯幵。
图7 陈训正像
图8 陈训正题词
《安心头陀像刻》内收入玄婴的两条题词：
嘉愿克成，供因无乏。百灵卫善，千祥护法。
此李峤语也。为安心上人艁象。 玄婴。
精神如太阳，霍然照清都。四支为琅玕，五藏为璠玙。颜如芙蓉，顶如醍醐。天地相终始，浩漫以为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再录皇甫持正诗，为安心老头陀写照。玄。
经查，玄婴即陈训正（1872-1943），字屺怀，号天婴子、玄婴，慈溪官桥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中举。爱好研究新学，曾去日本考察。他创办报刊，设立多所学校，对宁波教育贡献极大。他还是同盟会会员，曾任黄埔军校办公厅秘书，又两任杭州市长。一度被蒋介石召为国府参事。陈训正曾推荐自己的堂弟陈训恩给蒋介石做秘书，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文胆陈布雷。陈训正长期担任宁波佛教孤儿院院长。刚建院时，孤儿60名，后来保持在100名至150名之间，吃穿用、教育，开支很大，他常常为经费不足而发愁，以致被迫卖文筹资。他曾刊登一则卖文广告：
卖文恤孤
礼俗既敝，文事遂繁。寻常歌泣，动辄庆吊，征索无已。余颇厌之。爰立酬格，藉资恤孤。必我求者，请如左约：
（一）墓志铭、墓表、碑记，三百元。
（二）寿文、哀诔，一百元
（三）杂著随喜。
过去有钱人家喜欢请名人撰写墓志铭、祝寿文之类，意在攀附名人以求流芳百世，故陈训正故意将润格订得很高，想多挣点稿费来贴补孤儿院。富人们也愿意出高价，因为这也是行善积德的事。
安心头陀擅长交际，是募捐主力，堪称陈训正的左膀右臂。1922年，宁波发生大水灾，孤儿院人数增加到150名，资金更为紧张，安心头陀心急如焚，索性削发为僧，抛弃俗务，全力为孤儿院募捐。由于安心头陀的努力，总算渡过了难关。陈训正对安心头陀甚为感激，两人的情谊也日益深厚。安心头陀圆寂后，陈训正十分伤心，满怀深情地作了一首《闻安心头陀归真，感抚生平，赋此志哀》诗，诗曰：“此心于汝究何安？口燥唇干亦大难。知有灵台依净土，誓从苦海障回澜。澹灾起废仁无让，入地超天道自完。愿了欢然便撒手，应留慈谥在人间。”（原注：生前南海康长素[按，即康有为]，号君曰慈喜。及殁议谥，余以为“慈喜”二字足概君生平。余又撰一联寄题其神龛曰：“万物有情皆我与，一身无累是天人。”）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图9 冯幵在回风堂前
冯幵（1873-1931），原名鸿开，字君木，号回风，书斋称回风堂。他由拔贡官丽水训导，曾任宣平县教谕等职。后绝意仕途，称病辞官回乡，以教书为业。文主汉、魏，诗宗杜、韩，词则出清真、梦窗。他精通经史词章，文采极佳，以魏晋体文章见长。吴昌硕和词人况蕙风都曾留下遗言，去世后要求请冯幵来撰写墓志铭。门下弟子甚多，较著名者有陈布雷、王个簃、童第德、沙孟海等。冯幵与陈训正私交甚好。安心头陀能认识冯幵，应该是由陈训正介绍。《安心头陀像刻》收入冯幵题诗一首：
一心戴苍天，两脚踏实地。虽曰未尝学，语言有真气。少小通经传，斥弛负俗累。老来痛自责，坦白了不讳。皈依到净土，非敢求加被。挂口阿弥陀，梦寐得安慰。眼中诸孤儿，孤根失荫庇。誓以幼幼心，拔之出荒秽。盈室薋菉葹，终期化荃蕙。赤手掬众呴。努力资一溉。迢迢新加坡，行行一而再。群稚所托命，九死吾岂悔？大哉褐宽博，仁勇无二致。耿耿方寸内，热血老犹沸。荆山有璞玉，纯白彻表里。对君每自疚，读书但作伪。
五言一首奉赠安心头陀。癸亥夏日，冯幵。
图10 冯幵题诗
诗歌赞扬安心头陀为了孤儿，多次冒险下南洋募捐，虽九死而无悔，既仁且勇。
与沪上书画家交友
安心头陀进入宁波佛教孤儿院担任董事后，主要工作是四处募捐。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上海。他与上海实业家、慈善家兼画家王震结下了深厚友谊，并通过他认识了一批海派书画家，如曾熙、康有为、赵叔孺、任堇等。
图11 王震像
图12 王震绘安心头陀像
图13 王震题像赞
王震（1867-1938），字一亭，号白龙山人、海云楼主、梅花馆主。浙江吴兴人。他被称为海上奇人，兼大商人、社会活动家、革命家、画家、慈善家和佛门大居士于一身。做过买办，搞过实业，参加过同盟会，资助过反清讨袁，与人共办华洋义赈会、孤儿院等，晚年笃信佛教，专做慈善。王震在绘画上也有相当造诣，是海派名家，参与创办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也是蜜蜂画会的成员。对于这样的大慈善家，安心头陀自然不会放过。在安心头陀担任宁波佛教孤儿院院长期间，王震被聘为名誉院长，还担任董事，这应该是王震对安心头陀的友情支持吧。1928年，应安心头陀之请求，王震为他绘像，并题赞曰：
赤足头陀我写图，安心苦行仰浮屠。放洋有意栽桃李，祗树布金遍给孤。
安心头陀六十六岁画像。戊辰初夏，白龙山人时客海上海云楼。
“放洋”是说安心头陀下南洋募捐，目的是为了“栽桃李”，即教育培养孤儿成材。从前交通条件远非今日可比，要在海上颠簸数日，方能到达目的地，途中充满风险。而一位老人能奋不顾身前往，堪称壮举，王震非常钦佩。
图14 曾熙像
图15 曾熙绘安心头陀像
曾熙（1861-1930），初字嗣元，更字子缉、季子，号俟园，晚号农髯、山海楼主人。湖南衡阳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进士。曾参与康有为等发起的“公车上书”。后定居上海，以鬻书画为生。他是海派书画领军人物，张大千曾拜其为师。《安心头陀像刻》里有一幅曾熙绘的安心头陀像，脸部特别逼真写实，可见曾熙的绘画功力之深，也显示了他与安心头陀交情之笃。
图16 康有为
图17 康有为题词之一
图18 康有为题词之二
《安心头陀刻》内收入康有为给安心头陀画像写的像赞和题词较长，像赞曰：
居禅悦天，入欢喜地。天上乘愿，人间游戏。婚嫁了毕，解脱出世。现头陀身，行抚孤事。以喜为食是天人，以救度为业是慈氏。是无量寿佛所莂记者耶？
头陀本名安心，然头陀已入欢喜地，行大慈，日以抚孤儿为事，高于安心者，故为易名慈喜云。甲子秋，康有为。
题词曰：
宁波主孤儿院传砚云，以养孤儿为事，鞠鞠勤勤，煦煦为之仁者也。斯其真大慈大悲哉！今现头陀身来，以募养孤儿告，远走海外，名曰安心者。康有为曰：吾日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而皆空言也。若头陀之仁，实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者也。佛之讲道也，于给孤园，吾昔游印游焉。愿以吾慈悲之心寄诸孤儿院之募，天下仁人必不让君独慈悲也。
甲子秋，天游化人康有为。
安心头陀以大慈入欢喜地，不止安心而已。吾易其名慈喜头陀。附记。“游存老人”印。
康有为给安心头陀又是写像赞，又是题词，还一跋再跋，并且给他改名“慈喜”，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那么安心头陀是如何认识康有为的呢？这要从康有为晚年说起。1914年，康有为结束海外流亡生涯，从广东来到上海，起先租住在新闸路盛宣怀的辛家花园，过起寓公生活。1921年，已届64岁的康有为在愚园路自购地皮10亩，仿辛家花园建造了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住宅——“游存庐”，取 “自有天游入非想，默存独乐始于今”之意。康有为喜欢与海内外学者名士、书画家交往，也热衷于教育培养人才，在家中办有天游学院。他先后招徐悲鸿、刘海粟、刘缃、萧娴等人为入室弟子。像曾熙、王震、吴昌硕等海派书画家，都是他的座上客。安心头陀能认识康有为，多半是由王震引见。安心头陀认识康有为后，每次来上海，只要有空，都会去拜访他，两人结下了深厚友谊。有一次来上海前，同乡好友冯幵托安心头陀一件事，请他到上海后，带冯氏的弟子沙孟海去拜访康有为。1923年1月31日，安心头陀领着24岁的沙孟海去愚园路上的游存庐拜访康有为，康有为热情接见了沙孟海，并对其书法作了悉心指导，让沙孟海受益匪浅。后来安心头陀请沙孟海为自己刻了一方名号印，沙孟海镌边款云：“研云先生学佛有年，癸亥六十一，自署安心头陀，属为制印。三月九日，文若记。” 按，研云即安心头陀，文若即沙孟海。
图19 沙孟海为安心头陀刻印
广交高僧大德
说起这个话题，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宁波白衣寺。白衣寺是座千年古寺，位于浙江省宁波市海曙区孝闻街北首，始建于后唐长兴元年（930）。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任明州郡守时，曾在寺内建青莲阁。南宋时金兵入侵，寺院毁于兵火。后屡建屡圮。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重建。宁波佛教兴盛，名寺大丛林很多，为何选择白衣寺这座小庙来成立孤儿院？这主要因为白衣寺位于宁波城中心，地理位置优越，交通方便。寄禅、岐昌、谛闲、圆瑛等著名高僧，或是孤儿院发起人，或担任孤儿院沙门院长。安心头陀起初在孤儿院担任董事，自然与这些法师们接触较多，经常有机会和他们交流。后来他削发为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受到这些法师们慈悲精神的影响。由于安心头陀募捐成绩突出，后来被推举为白衣寺住持。做了住持后，他马上募集资金，对寺庙作了整修，厢房住宿条件更好。许多高僧大德来宁波，都喜欢在白衣寺挂单歇脚。安心头陀有时会安排大师们聚会。如1930年6月，云南鸡足山虚云法师来宁波天宁寺讲学，弘一法师由温州来甬，安心头陀便安排两人先来白衣寺会面。两位佛教宗师相聚白衣寺，安心头陀趁机请他们留下墨宝。虚云法师书“能得安心法，觅了心无余。师既安心也，头陀笑花株”，弘一法师书“正大光明”四字，都收入《安心头陀像刻》内。
图20 安心头陀与虚云、弘一等合影
图21-1 虚云法师题词
图21-2 虚云法师题词
图22 弘一法师题词
安心头陀不光结交国内高僧，还因为五次下南洋，结交了东南亚不少高僧。他与新加坡转道法师关系尤为密切。转道法师（1872-1943）原是福建南安人，曾与虚云法师一同参拜扬州高旻寺。后在天童寺参学七年，期间曾向谛闲大师学习天台教观。1913年，厦门南普陀寺设立僧伽学院，因缺乏经费，众推转道法师赴南洋筹募经费。到达新加坡后，他先后创建丹绒巴葛普陀寺、光明山普觉寺，后者成为东南亚最大佛教道场。他曾连任两届中华佛教会会长，对新加坡、马来西亚的佛教贡献极大，被誉为“新加坡佛门鼻祖”。1924年，转道法师回国担任泉州开元寺住持，次年，转道法师在开元寺创办慈儿院。1929年，他邀请中国佛教会会长太虚法师和弘一法师来泉州弘扬佛法。后返回新加坡。1943年转道法师在新加坡普陀寺圆寂，享年七十二。转道法师是南洋佛教界领袖，安心头陀去新加坡募捐自然首先要找他。一来二回就成了好朋友，并通过他结识了多位南洋的著名僧人。安心头陀还聘请转道法师担任宁波佛教孤儿院名誉院长。我偶然看到一张老照片，上题：“转道和尚、安心头陀欢迎道修法师出关摄影。安心头陀。”这两行题字无疑是安心头陀亲笔书写，然后印在照片上的。右为安心头陀，中为转道和尚，左为道修法师。经查，道修为新加坡僧人，则此照应摄于新加坡，时间约为1928年。
图23 转道法师像
图24 安心头陀与转道法师（中）、道修法师（左）合影
与弘一法师的交往
图25 弘一法师像
安心头陀何时与弘一法师结识，已难确考。现知弘一一生不下八次去宁波，有两次住在白衣寺。1931年4月，安心头陀得知陕西旱灾严重，民不聊生，遂决定赴陕赈灾。安心头陀赶到上虞，力邀大师与他一起去西安弘法，声泪俱下。此时弘一法师大病未愈，但被安心头陀的诚意打动，决定舍命前往，还写好了遗书。此事有弘一法师给弟子刘质平的书信可以印证：
图26 弘一法师致弟子刘质平信札
第四中学教员
刘质平居士：
安心头陀匆匆来此，谆约余同往西安一行，义不容辞。余准于星期六（即二日）十一半到宁波。一切之事，当与仁者面谈。
弘一上
五月二日，弘一法师拖着虚弱的身体如约来到宁波，法师弟子刘质平赶到甬江轮船码头，从“沪甬轮”三层客舱强行将老师背下了船，使得弘一未能成行，保住了一条命。刘质平在《弘一大师遗墨的保存及其生活回忆》一文记载了此事：“先师出家后，曾生大病三次。第一次在上虞法界寺，病未痊，被甬僧安心头陀跪请去西安弘法。师被迫，允舍身，有遗嘱一纸付余。余以其不胜跋涉，在甬轮上设法救回，自轮船三楼负师下，两人抱头大哭。宁波同事，至今传为笑谈。”
弘一法师未能成行，安心头陀便独自一人赴上海募集灾款，后随华北慈善委员会会长朱子桥（名庆澜）将军一起转道天津前往陕西。6月10日，两人抵达西安。安心头陀奔赴受灾最重的乾县赈灾。他见该处灾情超乎想象，当即致电宁波各慈善家，请他们再施赈款。安心头陀将二万余元赈款全部放完后，又于次年春耕前再赴乾县发放面粉、棉衣及生产自救的种子、耕牛等物资。乾县灾民很感激，特地在文昌巷为安心头陀建造了一座生祠，以作纪念。第一次赴陕回来后，安心头陀又全力帮助弘一法师在慈溪创办南山律学院。弘一法师欲请安心头陀担任南山律学院院长，并亲书 “南山律学院筹备处”木牌，悬挂在白衣寺头门处。后因筹办各方意见不合，办学未能成功。同年10月底，安心头陀和弘一法师一起去杭州虎跑定慧寺，为刚圆寂的圆照禅师念佛封龛。由上可见安心头陀与弘一法师交谊之深。
图27 安心头陀和弘一法师在杭州虎跑定慧寺为圆寂的圆照禅师念佛封龛
丰子恺是弘一法师执教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时的学生。《安心头陀像刻》收有丰子恺为安心头陀画的像，应是弘一法师请自己的学生丰子恺所绘。
图28 丰子恺绘安心头陀像
“像刻”类的书带有纪念的意味，一般都是后人为死去的人制作。像安心头陀这样自己为自己刻碑立传、做《像刻》，这在历史上非常少见。他的目的除了为了募捐宣传需要，一定还有留名后世的想法。我觉得这也无可厚非，他虽然是位僧人，信奉四大皆空，但尚留有一点尘心，反而让人觉得他更真实可爱。
很多人想不通，弘一法师为什么中年时突然出家？而安心头陀临到老年，毅然放弃安逸，为了孤儿皈依佛门，四处奔波劳碌，则更让人心生疑惑：为啥富裕舒适的日子不过，却偏偏要做苦行僧，自讨苦吃呢？以前我也不理解，不过现在我领悟了：前者是因为信仰，后者是善心加信仰，说得简单一点，他们都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弘一法师以他渊深的律学修养、刻苦的修行，成为一代高僧；而安心头陀则以他的慈悲大爱，受到时人的敬重，也同样值得我们后人永远铭记！
期待宁波白衣寺能早日对公众开放。建议在寺内设立安心头陀纪念室。《安心头陀像刻》碑石原藏于白衣寺，如能寻找到，将其陈列在纪念室内，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后我要感谢石岩、焦扬两位老师向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荐出版少林寺延勇和尚珍藏的《安心头陀像刻》旧拓本，让我先睹为快，认识了安心头陀这位可敬又可爱的白胡子老爹，并激发起我探究的欲望；另外也要感谢同事徐卓聪兄借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出版的《栖心图书馆聚珍辑刊》（第二辑）中册：《宁波佛教孤儿院报告册》（第十四期），使我又获知一些有关安心头陀的珍贵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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